那吕胡子平日里便在堂后相侯,听到吕方的喊声,赶紧走了过来,吕方伏在几案上,感觉着吕胡子有节奏的敲击揉捏,只觉得一股子酸麻在身上散出来,说不出的畅快,不由得呻吟道:“胡子叔,再用点劲,说来也是奇怪往日里在淮上种田舞刀,风吹雨淋的,还活蹦乱跳的,倒是现在到了杭州,住进大房子,整日里和文牍打交道,反倒浑身不得劲来,看来我吕方天生也是个当山贼的命。”
吕胡子在一旁听了扑哧一笑,虽说吕方随着威权日重,平日里在众将吏面前也自然而然多了些喜怒不形于颜色的上位者模样,可是与吕胡子这服饰妻子多年的老仆单独相对时,反倒恢复了几分当年为田客时的跳脱模样。所以吕胡子此时说话也没有那么拘泥于吕方的此时身份。他一边按照吕方的要求加了几分手劲,一边笑道:“姑爷说的什么话,你如今的身份便是与那郭汾阳比也不差了,岂能说什么贵贱的。你这是太过辛苦了,这文牍看起来没有庄稼活累人,可最是耗人精气,我胡子虽说不识字,年轻时送少爷、小姐读书时也在一旁伺候过,每次看那书本便觉得上面的字跟长了腿一般,四处爬动,不一会儿便头昏脑胀,比割一天的麦子还累,姑爷现在整日里和它们打交道,可要好生保重身体。”
吕方听到吕胡子的絮叨,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几日来的疲惫和烦躁也随之而去,胸中不由得一畅。那吕胡子看出吕方此时心情甚佳,小心劝解道:“姑爷也有十几天没有回家了,整日里不是处理文牍,便是到工坊中查看,饭食也就随便将就将就,身边连个知冷热的铺床丫头都没有,莫说是一方节度,便是乡下有个三五百亩地的田主都不如,反正事情也都处理完了,不如回府去小姐那里住吧。”
吕方听到这里,不由得莞尔一笑,这吕胡子绕了一个大弯,目的就是想让吕方回吕淑娴那边歇息,为自家小姐固宠,其用心颇为良苦,转念一想,自己也颇有些时日未曾去吕淑娴那里了,想起这些,心里不由的有几分歉然。
吕方在这里默然不语,倒让为他捶背的吕胡子心中惴惴,以为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惹得吕方生气了,正想着如何将话圆回来,手上却觉得一轻,却是吕方披衣而起,往门外走去,不由得站在当地呆住了,却只见吕方到了门口转过身来笑道:“胡子叔,你且去里间拿零散铜钱来,待会我们回去路上卖点松子糕饼,淑娴最是爱吃的。”
吕胡子这才知道吕方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喜出望外,忙不迭应了跑回里间去取钱了。”
两人换了便装,也不乘车马,只带了四五个便装护卫,一路便往吕方府邸行去,吕方所住之处与节度使官邸相隔不过两个坊里,行走起来不过半顿饭的功夫。此时天色已经蒙蒙黑了,唐时制度,除非官府有特殊谕令,金吾不禁,否则天黑之后,城市之中便有宵禁,各坊百姓须得回到自家坊里离去,城中大道上有弓手巡逻,防止有人为非作歹,而吕方治下的杭州却与众不同,虽然没有如同宋代东京一般,将坊墙尽数推到,去掉这个物理隔绝,但是也延长了宵禁的时间,拓宽了道路,并且允许各家店铺经营的时间更晚。由于江南西道本就是天下一等一富庶的所在,杭州又是水路交通枢纽,商旅往来络绎不绝,加上田安之乱后,宣、润、常、苏等州的商户也有很多躲避战乱,迁徙到了相对安定的杭州,所以战乱之后很快就恢复了繁荣,吕方行走在道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繁荣的行市,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吕方买了松子糕饼,也不要吕胡子来提,拎在手里,他存心就是为了讨妻子欢心,又岂会让手下代劳。一行人进得府来,吕方存心要给吕淑娴一个惊喜,也不让亲兵侍卫唱名通报,便快步往吕淑娴所居住的院落行去。离得还有两重院落,便远远听到悠扬的乐曲声,吕方不由得一愣,他是知道自己这个妻子的,平日里以武家儿女自许,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不过时寻常的布帛,也无有纹绣,髻上也不过是一枚荆钗,结余下来的财物都分与族中孤寡老弱,平日里便是宴请军中将佐,上菜最好也不过寻常鱼肉,酒不过三巡,先前钱缪留下来的舞姬,也都分给有功将士为妻了,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想到这里,吕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守卫吕淑娴宅院的都是吕家族人,还有五六丈外便认出了吕方的身影,正要转身往院内通报,却看到吕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赶紧站住了。待到吕方上得堂来,却只见堂上灯火通明,用的居然都是尚好的牛油大烛,放置在精美的银制灯台上,将宽敞的明堂照的须臾皆见。堂中坐着一名青衣男子,膝盖上放在一副古琴,看到自己无人通报便闯了进来,双手一按,琴声便停住了,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来。
“夫君(吕郎),你回来了。”短暂的沉默后,两个声音从堂中主位传了过来,却是吕淑娴和沈丽娘两人一起站了起来,脸上满是诧异的神色,沈丽娘脸上还有三分受惊的模样,分外惹人怜爱。
那青衣男子听到吕淑娴和沈丽娘二人对吕方如此称呼,依然明白了吕方的身份,赶紧将膝盖上的古琴放到一旁,敛衽拜倒道:“在下温州沈玉田,拜见吕相公。”
吕方眉头一皱,没由来的生出一股厌恶之意来,但此时也不好作起来,将手中的包好的松子糕点递到吕淑娴那边,低声说:“你喜欢吃的松子糕。”才转过身来对那青衣男子冷然道:“罢了,在这内堂之中也不必多礼,你且起来吧。”
这时,一旁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粗豪声音:“任之,你这包中却是何物。”
吕方听得声音耳熟,转过头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大声笑道:“原来是淮上的故人,王兄弟何时来的,为何也不事先派人传个口信,让小弟好生接待一番。”
原来说话的乃是当年在淮上七家庄的王俞,当年便是此人与吕方一同打劫商队,吕方现在这好大一片基业,说来全是由那桩事而起的。只见他身着一件灰色布袍,脸上胡子拉碴,面容消瘦,说不出的一股落拓潦倒模样。
吕淑娴听到王俞的问话,不由得脸上一红,转头看了吕方一眼,才笑道:“王家兄弟莫笑,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不过是些松子糕饼,也就是些妾身喜欢吃的零嘴罢了。”可语气中却满是说不出的欢喜。
王俞听了吕淑娴所说不由得一愣,又看到吕淑娴从那荷叶包中取出一块糕饼来放入口中,又将剩下的小心包好,珍重其事的放入怀中。脸上不由得露出讶然之色,过了半响方才叹道:“你吕任之现在是一方节度,麾下数万之众,居然还亲自为妻子买爱吃的糕饼,吕家妹子当年果然是慧眼识人,也不枉她那般待你。”
“我家相公做事情老是不知轻重,让王家兄弟见笑了。”吕淑娴赶紧谦谢道,可说话间,嘴角间却满是掩饰不住的笑容。
“弟妹不用多言了。”王俞摆了摆手,道:“那年我与吕兄弟一同打劫商队,后来投到吴王麾下,使计夺了濠州城。那时你我二人还有那王校尉年龄相仿,官位也差不多,可不过数年功夫,王校尉成了阶下之囚,我在淮上也快呆不下去了,只有你,却成了可与吴王分庭抗礼的人物,回想起来,叫人怎生感慨呀。”
吕方听到这里,不由得吃了一惊,王启年兵败被俘的消息,他倒是听说过,可王俞怎么在淮上落得这般光景,却是全然不知,毕竟自己妻族根本还是在淮上,军中将士也有许多出身淮上,不由得他不关心,赶紧急声催促。那王俞慨叹了许久方才慢慢道来,原来他本来在原任奉国节度使朱延寿的麾下混到倒也春风得意,可后来杨行密假装眼瞎,诱杀了朱延寿满门,并让徐温赶制寿州处理其余事宜,这徐温到了寿州,自然要将朱延寿的参与谋反的党羽尽数拿下。像王俞这等地方实力派,在多是合肥庐州人的淮南军中本就是少数派,又是朱延寿的心腹,结果自然脏水尽数往他身上泼了下去,不过六七日便被徐温定了个胁从之罪,派兵抓捕,幸喜他在本地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风声来得快,想来徐温也不至于为了抓他一人将本地势力连根拔起,便将自己家人打到亲信部属那边,自己便孤身往南边这边逃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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