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沈揽月自觉不安时,她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自茶案下握住——她慌一抬眼,却正对上叶素痕那双墨蓝的瞳。这一瞬她看见了此生以来所见过的直白浓烈的情意,明澈炽热的几欲令她落泪。叶素痕也不顾面前还坐着萧锦棠与楚麟城,只是牢牢的抓住沈揽月的手,像是抓住了举世难求的至宝。
“我似乎也没有不答应的余地。”叶素痕一面握着沈揽月的手一面抬眼看向笑意莫测的萧锦棠:“陛下美意,叶某再不领便是不知进退。叶某只希望,陛下将来可以遵守承诺,让揽月完完整整、平平安安的嫁来西魏。在东周时,请您让揽月不要遭受任何伤害。”
“护揽月表姐平安一世,是孤于宣政殿对皇祖姑母发过誓的。”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对叶素痕微微颔首后啜饮一口手中残茶后道:“而能不能从孤手中接走她,那就得看殿下您自己的本事了。”
“……如果可以,叶某希望这辈子也不要站在陛下立场的对立面。”叶素痕苦笑一声,说罢后沉默良久。而后看向萧锦棠时却是眸光一沉话锋一转:“只是叶某有个疑问,还想请教陛下,望陛下为叶某解答一二。”
“容王殿下请讲。”萧锦棠言笑晏晏,示意叶素痕但说无妨。
“素闻陛下尚为皇子时,是东周灵帝第九子,久居深宫无权无势。而朝堂之上,则是先太子监国,与当今太师一派联手,可谓是权倾朝野。”叶素痕说着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陛下登基时的前因我也听手下人说了些新帝登基前后之事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些。现在想来,陛下亦是……清君侧罢?”叶素痕挑了挑眉,淡写轻描间便将如今东周皇室最不可宣之于口的密辛给说了出来。
沈揽月眼神微变,却依旧没多说什么,毕竟定国大长公主可谓是萧锦棠登基的第一推手,她亦是多少知晓些内幕的。她抬眼看向楚麟城,却见楚麟城面色如常,好似这皇室密辛不过是什么家常闲话一般。
“这世上多得是巧合,当日如此,今日亦是如此,都是个无巧不成书的理儿。怎么,容王殿下竟会有闲心去关心过程如何么?”萧锦棠不可置否,他笑意从容,堪称昂然自若:“可结果才是重要的不是么?孤方才不是说了么?历史永远是由胜者书写。孤如今才是大周的皇帝,不是么!”他说着负手起身,身形瘦削,眉宇冷冽孤标倨傲:“时辰不早了,孤也不妨着揽月表姐歇息了。”他一面说着,笑意却蓦然暧昧混沌起来:“容王殿下,明日一早,听风执令使便会来此带您去面见鸿胪寺卿,使团启程就在这几日,还望您做好准备啊。”
萧锦棠说罢,不顾沈揽月与叶素痕不掩惊愕的神情带着楚麟城如来时一般离去。而在他身后,沈揽月却是不顾礼的追上两步,向着他的背影叩拜下去。
听得膝盖触地的闷响,萧锦棠的脚步只是顿了一顿,却是没有回头。但相反的,楚麟城却是不知为何犹疑了片刻,才抬步追上萧锦棠。
一直等候于披香殿外的福禄见得二人出来,只觉半条命都要吓没了去。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回了肚里。他亦趋亦步的跟着萧锦棠,也顾不得尊卑礼仪对着少年帝王上下打量,生怕他受了什么伤——方才他听得披香殿内又是摔盏又是争执,好在萧锦棠身上并未有伤。
福禄一面暗地喃喃神佛保佑一面正欲起唤御辇起驾回宫时却是猛然一愣——为何出来的只有萧锦棠与楚麟城二人?那西魏容王呢?他是被陛下放走了还是继续留在沈揽月哪儿了?然种种疑问还未等福禄问出口,便听得萧锦棠寒声命令道:“不必备驾了,去告诉敬事房,今夜孤宿在披香殿。”他说罢又深深的看了福禄一眼:“今夜就只发生了孤所言之事……福禄,办完事儿后你便回去歇息罢。孤想与楚统领单独聊聊,今夜便宿在御书房。还有吩咐下去,明日早朝罢了。”
“……是。”福禄听后心底顿掀惊涛,他历经三朝,方才之事虽只有一个照面和隐约耳闻,却大致也猜得出西魏的容王与昭仪娘娘有私情。而陛下非但不震怒,反倒是默许了这种行为……福禄觉着自己是越来越猜不透这位少主的心思了。可福禄亦是为数不多知晓萧锦棠过往之人,他转念一想,想着寻常人难以忍受的绿帽之耻对于萧锦棠来说根本无需挂怀。他是个心思缜密冷厉至极的人,前臣后妃,皆不过是手中之棋,便是在他眼里,就是自己,也不过是枚棋子罢了。他关心的,只是这棋子用的顺不顺手,能不能达到他的目的。
可矛盾的是,他既绝情却又多情,或许这一点连年轻的帝王自己亦未发觉——福禄看着萧锦棠沉入宫道中的影子,良久之后才长长的叹息一声。
对于福禄的心思,萧锦棠自是不知的。夜已经很深了,他与楚麟城却并未去御书房,而是径直穿过御花园,通过那连通中宫与前朝的宫道往宣政殿外走去。
萧锦棠素来是厌恶黑暗的,甚至是惧怕的,无论是作为皇子还是皇帝,他总是保有在寝殿中只点一盏灯再安寝的习惯。若是不点灯,那也得将窗户半开,让月华倾泻进来些许才可。可他又是矛盾的,他总是会将灯烛放在离自己最远的地方,只留星微光点方可。他尤其讨厌夜色中迂回冗长犹似人心曲折的宫道。浓夜中的宫道依旧是那般幽深似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口,道旁点燃的防风灯将枯枝与人影森然扭曲。
楚麟城提着灯走在萧锦棠身侧,直到行至中宫链接宣政殿的宫道上时萧锦棠在缓下脚步。今宵中天朗月,繁星坠夜,萧锦棠知晓,走过这条逼仄的宫道,便可看见豁然洞开般的广场。可他却顿下脚步,忽的侧首看向了楚麟城:“麟城,你说楚氏忠君忠国,可站在你跟前的,才是最为凶恶的乱臣贼子……你现在后悔么?”
“所以锦棠你是在怕我反悔么?”楚麟城听得萧锦棠之言,竟是半晌失笑。他摇了摇头,与萧锦棠并肩一块靠在了墙壁上去看那伸出墙头的新枝:“先皇与先太子之案一直是由兰太师和定国大长公主所负责,可你也知晓,清和手底下有绮梦阁,自你登基时,她便收到了有关先太子遇刺前的内幕消息……甚至是,他与姜贵妃对先帝的计划。”楚麟城说着一顿,却是吐出一口气去吹檐上垂叶:“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效忠的是你。”
“清和与我不止一次庆幸即位的是你。倘若真是先太子即位,楚氏亦是只能遵守忠于大周的诺言……毕竟先太子所做的事儿可真不是个东西。”楚麟城说着抬手搔了搔鬓角,似是有些抱歉的笑了笑:“锦月私下里跟我说过一些你尚未登基的事儿。清和知道的时候,还唾过不少次先太子,她跟我说她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寒酸的根本不像是个皇子,也不知你这些年受过多少苦,若是我们能早些遇见你,情况也不会这么糟。”
“可我却觉着并不算晚。”提到楚清和,萧锦棠冷峭的眉宇都似乎柔和了下来。他侧首瞥向楚麟城,挑了挑眉:“我只是问你后不后悔,又没要你表忠心……你、清和、锦月,是孤绝不会怀疑的人。那夜在太清殿,忠心已经表的够多了。”萧锦棠说着顿了顿,沉吟片刻后才道:“孤这般问你,是因为方才离开披香殿时你犹豫了……麟城,你在犹豫什么呢?你是在质疑孤,为何要将沈揽月推给叶素痕么?还是在埋怨,孤即便至此,依旧意气用事心念着清和?还是在质疑孤,为何要行放虎归山之事?”
萧锦棠说着眸光一凛,他吐字轻缓,然字句冷厉如刀:“在茶案之下,你的手一直摁在剑柄之上……你想杀了叶素痕,是么?”
“是。”楚麟城没有否认,反倒是一口承认。这一刻他卸去了所有的温雅谦和,哪怕现在他是这般不着调的躬身倚墙,亦能令人觉着他脊背紧绷犹如强弓。他摩挲着腰侧剑柄,通身锐意犹如名刀发硎:“且不说楚氏的骄傲与荣光不容为之践踏,而是他一旦回到西魏,难道还会因为一个女人为我们掣肘?若是事成,他将成为权倾西魏第一人……而即便他今夜留在披香殿,我也不认为他会留恋于女色。”楚麟城说着眉峰一蹙,看向萧锦棠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沉肃:“若是将其放回,委实后患无穷。”
“他是不会介怀于女色,但他会介怀于沈揽月这个人。”萧锦棠听得楚麟城分析,唇畔却是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身居高位却意气用事,终会害人害己。而用感情判断一个人,总是很准。”
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撑着墙直起身,向着幽暗前方的宽阔伸出了手:“有了软肋,便不再是攻无不破。麟城,说是天下如棋,倒不如像是一场赌局,每个人都是赌注,赢的人将会得到整个天下!”他回过头,正对上楚麟城的瞳:“你说你为天下而出仕,然天下,从不止于大周!”
宣政殿外便是午门,出了午门便是玉京城。萧锦棠与楚麟城像是两个玉京城中在平常不过的顽劣少年一般,绕过了宣政殿外巡逻的禁军,带着把酒至深夜不归的肆意跑向城墙高处的角楼,像是得了风的鸟儿一般坐在了阑干上。萧锦棠与楚麟城并肩而坐,城头殷色飞龙旗于长风中漫卷,满城街道灯火在少年们的眼底盛放交织,融出昏黄潋滟出春水浮动的温柔与缱绻。
“我们出宫吧,你带我喝酒去。”好一会儿后,萧锦棠这么对楚麟城说。
秀女入宫第二日,陛下罢朝一日,同日晋封沈揽月为妃,赐字‘端’,自此沈揽月恩宠之盛,堪称宠冠后宫。
这一刻,定国大长公主得前朝垂帘听政之权,获临阳城龙图卫调动权,兼禁军与龙图禁卫督军之职。沈言夏、王谦之统领文官,开始着手建设弘文馆与昭武阁一事。一时之间,大周全国寒门子弟纷纷涌往京城,沈氏家族拥定了寒门士子的投靠,与以士族门阀为代表的兰氏于朝分庭抗礼。这时的沈氏家族似乎重回了昔日最为鼎盛的荣光,而大周遣往西魏的使团也不日出发。
青阳始动之际,大雁北归,云珠草原雪融冰消之时,大周的边贸使团即将于朔州城接洽前来和谈的北燕使者。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