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之中，湖光微波粼粼，从外面看过去，倒还是一副不错的光景。
只是这里面……便是没有外面看起来那般光鲜亮丽了。
货舱里有人晕船，吐了个昏天黑地，连带着所有人都嘴里泛酸，半点儿胃口没有。
更何况她们不知道自己即将被送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遭受什么样的命运，内心里更是无比惊慌失措，以至于食不下咽。
只剩下沈约，捧着食之无味的、没葱没油咸饼子，没心没肺的，如同蝗虫过境似地啃着，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担惊受怕的样子。他的吃相凶残得，像个十年没吃过饱饭的饿死鬼，实在是一点儿都不闺秀，一点儿也不碧玉，让人简直没眼看。
旁边的几个女人，都对着他投去了心情复杂的目光，那眼神里面，有震惊，有恨铁不成钢，还有点儿看不上的样子，沈约全然不放在心上，闷着头就知道吃吃吃。
他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过不了多久，晏梨落就要带着人来救他了，更何况他还带会一点儿三角猫的功夫，别的不说，单单就逃跑这件事情而言，是绝对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
所以，沈约本着“失节事小，饿死事大”的原则，管他好吃不好吃的，先把肚子塞饱了再说。
只是这周围人的目光，看的沈约实在是不自在极了，他只能默默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头抬起来，嘴角还满是油饼子的碎屑。
“别看我，姐妹们还是吃点吧。”沈约从饼子缺口里，露出半张脸，深情道，“我坚信有一天，我的真命天子，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的云彩，来救我。”
众女子：“……”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怎么会有这种没心没肺的姑娘？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吃吃呢，这简直……简直……愚钝不看！
谁知道这周围的姑娘们，正在心里默默诽谤者沈约，沈约突然扔下油饼子站了起来，往臭气的发源地走过去。
大家都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只见沈约突然，对着那个呕吐不止的姑娘，伸出了手。
说笑归说笑，救人还是要救的。沈约嘱人，将那全身冷汗的姑娘，闭目放仰卧下来，稍事按压鸠尾穴数次，配合呼吸调整。不多时，那姑娘恶寒眩晕状已解大半。本来呕吐到痉挛的小姑娘，如今竟也能坐起身来了。
虽然仍旧是虚弱，但也能好好说话了。
“多谢这位……”
“我姓沈。”
“婉娘谢过这位沈娘子，”这女声耳熟得很，原来便是之前那应声的尖声姑娘，她问道“沈娘子懂岐黄之术？”
沈约哈哈两声：“这个真不懂。沈某人，呸，妾身也是饱受其苦，自己打听的偏方。”
俗话说，久病成良医，沈约自认就是个好例子。和生母柳莺儿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他那时候不过是尚且无知的幼年时，还叫沈怀玉的沈约，还是棵体弱多病的豆芽菜，但凡人能生的毛病，几乎全都被他没能幸免——他不仅晕船、晕车、晕舴舟，还怕高、怕水。旁的人都觉得没什么的事情，在他这里，都是天大的毛病，是万万不可以沾惹的。
有一年数九寒天，小沈怀玉路还走不稳，被木板桥上的冰滑了一跤，摔进还未完全冻结的湖里去。岸边几个同窗，正互相攘雪，看见他，都拍手笑看热闹。那时候的水很冷，将单薄的杂布塞的短衣，渐渐地被浸湿，好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将他拖入湖底，冰水刺入骨髓，刺入胸口，灌入他的口腔中，好像一把刀，将气管血淋淋地剐过一遍……
如果不是一个路过的好心人，将他救起，世间大概……不会有沈约此人了。
然而沈约并不记得，救他的人的面貌，他记得那个男人有一双温柔敦厚德的大手，得知他的身份之后，也只随手将他，扔在柳莺儿的瓦屋门外，昏迷之中一个女人的手，将他捧起，喂他姜汤，可倏而又掐住他的脖子，几乎要令他的颈骨折断——
“我要是没生你就好了。”那个女人这样说，他迷迷糊糊的听着，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这样讨厌他。
可是他做错了什么？
他从来都不知道，他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不知怎么的，他今天突然间，就想起这件事来了，从前那些谜团，他看不清楚，现如今，连记忆都有些模糊了，让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把这个事情记错了不成？
不过，他还记得，当时那个时候，女人哭着，咆哮着，忽然拔高了声调，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凄厉的尖叫。她并不知道，沈约露在被褥外的手指微微抽搐，好像握住过什么，不得不放开。
普天之下，尽是无情之人。
无情人，负我良多，皆可杀之。
他沈约不知道算是无情之人，还是有情之人。他只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有些良心的，母亲死后，他为母亲报了仇，却也蒙受了作为一个男子，能够蒙受的，这个人世间，最最大的屈辱。
这已经足够了，生身之恩，养育之恩，他已经全然回报了，往后他的路，便是自己一个人，随心所欲的征程了，终于不用瞻前顾后，终于不用战战兢兢，他只剩孤身一人。
茕茕孑立，人影相吊。
他也……好寂寞啊。
这段往事沈约并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包括现如今他那么信任的穆祈，和他那么崇拜尊重的晏梨落。
这些过往，他们谁都不知道，自己告诉他们的，也不过是自己人生经历中的，冰山一角罢了。世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哪里非要告诉别人自己的事情呢。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实际上，他后来，变得什么也不怕了。不晕船，不晕车，也不害怕杀戮和鲜血还想自己从一开始便是英勇无畏，毫无任何恐慌的事情一般。
他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