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蔚然顾不得自己在两位警官面前闹了个乌龙,如果不是形势所逼,他当然愿意选择息事宁人。
“当年你母亲病重之时,向濛山山神祈求延寿一事,可是你全盘操办?”
明人不说暗话,慕容曌眼见父子即将成仇,便直接将问题抛了出来。而李翎虽年少顽劣,但确实不能因此背上无辜罪名。
“说来惭愧,我当时事业正值多事之秋,被一些外务所扰,完全脱不开身,没能在阿母身边尽孝,直到她去世前三天,我才赶到家。”
言辞恳切,面带惭愧,并无闪躲神色,李蔚然这番话,没有水分,就是当年的实际情况。
若是如此,当年请托无白之人,只能是李家老大爷本人,但斯人已逝,无从追问,这又是一个被带进棺材里的秘密。
“不是我爹,是我爷爷。”
说话的人是李翎,他此时口气老到,不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朝气少年,反而像是一个迟暮老人。都说少不更事,三四岁的孩子记不住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可总有例外,譬如他,当年他祖父上山请愿,将他带在身边,之后的诸多事情,他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秘密虽然没有被带进棺材里,但一直压在他的心底,如一块千百斤重的巨石,让他难以喘息。
“当年的事,我都还记得,可以说给你们听。”
接下来,李翎毫无凝滞将自己所记得的那段往事,像竹筒倒豆子一样都抖落了出来,按照他的说法,他祖父上山祈寿,将他带在身侧,他亲耳听到祖父亲口承诺若能为祖母延寿半年,愿意为大仙重塑金身,还愿意子孙折寿三年。
至于他自己,不是舍不得以命换命,而是实在不知自己寿元上限,总不能老太婆多活了半年,自己却去见了阎王,那身体孱弱的老太婆谁来照顾?靠那一年在外不着家的儿子儿媳吗?还是靠两个已经嫁出去的女儿?
孰知,果真心诚则灵,下山之后,祖母的病情果然有了转机,又足足多活了半年之久。
半年之后,灯枯油尽,祖父守在灵堂三天三夜不眠不吃,仅仅喝几口送到手上的茶水。
当时的李翎年岁尚小,不明白祖父在山神面前许下祈愿,将会带来何种后果,直到有一天祖父带着他在外玩耍,遇到一个年老僧人,那僧人说自己将有血光之灾,注定早夭,沉浸在丧妻之痛的祖父才缓过神来,苦想补救之法。
至于他采用了何种方法来解除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厄运,他就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祖父和那名年老僧人交谈了很久,之后让他早早离乡求学,无大事不可归乡,然后便无病无灾活到了现在。
“当年你为何要吓唬杨荷?”
慕容曌观察李翎的谈吐,总觉得这种天资聪颖的少年,小时候应该也不会是多讨人嫌的小孩。
“是爷爷交代的,我当时也不太懂事,以为是玩个游戏。”
李翎说完低下了头,虽说年幼无知,但他心中对此事还是十分介怀。
“对不起……”
杨荷当年对他其实不坏的,有时候还会拿炒得喷喷香的黄金锅巴给他吃,还撒上一层白砂糖。
杨荷落水而亡,成了他心中一桩不小的遗憾,没有跟她当面道歉的机会了。
他自然也没法知道,其实杨荷的鬼魂一直呆在甄韶阳的身边,此时正一脸释怀地看着他。
知道不是这个小孩害了自己后,其实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至少不用向一个小屁孩索命了。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王侠老道念叨着这八个字,若有所思,他倒是听说过有一种阴毒的法子可以转移命数,但同时也听说这种法子早已禁绝失传。
“当年那名僧人,可有给过你爷爷什么东西?”
阳牧青轻声问道。
“有的,一个小木人偶,爷爷跟我说要随身携带,我一直别在钥匙扣上……”
李翎取下腰间的那串钥匙,正要展示,然而众目睽睽,只见钥匙片,不见其他。
“啊,好像掉了……”
阳牧青心中苦笑,看来这桩麻烦事,注定不会轻易结束。
而李翎口中所说的那名年老僧人,不出意外,是岐瘴中人。
他明面上替李家避祸,却间接害得杨荷身亡,并逼得无白存心报复,其用意之毒,布局之深,实在匪夷所思。
而且让人捉摸不透,不知究竟是不是只是高人的一时兴起,抑或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李当家,我相信李翎所说都是真的,当年之事,与他关系不大。”
“那便好,终于能还我李家一个清白!”
“只是……”
“不要紧,请说!”
慕容曌深深望了李蔚然一眼,神情更加严肃了几分。
“当年你父亲对山神所允诺之事,需要兑现,一是重塑金身,二是折损至少三年阳寿。”
“第一件事没问题,我近日就去办;第二件事,用我的阳寿来抵可以吗?儿孙之辈,也没说一定要孙子吧。”
在李蔚然看来,这已经是此事最好的结果。
“不,我还年轻,我来!”
李翎虽然心中仍有怨气,但怎么当人家儿子,他觉得比李蔚然当爹强。
“牧青,你能看出他们谁的寿元更盛吗?”
慕容曌觉得这事跟当爹和当儿子没多大关系,谁的本钱厚,谁才有资格来担当此事。年近百岁的老父亲与花甲之寿的儿子,在世间并不是很少见。
阳牧青自然没有神通到如此神通广大的地步,但他有一个法宝无数的师父,只见他拿出一个玻璃瓶,从里面慢吞吞爬出一只金色的袖珍乌龟,自然不是活物,但其很精准地爬向李蔚然的方向。
在那一瞬间,李蔚然突然明白了老父亲的心思,对于儿孙不寿的既定未来,确实有些难以接受。
但既然将该还的账都还清了,李翎今后的人生,终于可以摆脱不可归乡的魔咒,也可以活得更轻松些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太过计较得失,就不免着相了。
在离开濛山镇的前一晚,阳牧青与王侠老道一起,在杨家为杨荷做了一场法事,进行了一场彻底的超度,甄韶阳全场都坐在一旁的角落,满眼不舍,一言不发。
老杨头似乎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人清醒了不少,念叨着田地里的野草该拔了,菜地也要整一下。
王侠老道按原先约定给出了寿元,选择在此与阳牧青二人分道扬镳,只说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你看到那边的茶山了吗?”
阳牧青指了指路边的青翠高山,慕容曌点点头,手上提着一大袋李蔚然赠予的茶叶。
“这里的乡俗与别处不同,坟茔多造在茶山之中,你仔细看,茶树之中有不少石碑。”
慕容曌眯眼一看,还真是如此,顿时明白为何当初阳牧青坚决不碰那碗茶水。
“你不早说?”
“说了你就不喝了吗?”
“当然……会喝,哈哈。”
慕容曌乐不可支,突然感觉身后投来一道炙热的视线,她转身一看,原来是当初遇到的那个卖花小姑娘,提着装着零星花环的花篮,朝他们挥了挥手。
她也报之一笑,挥手作别,阳牧青早已告知她,这个小女孩,其实是无白的分身。
若不是它老老实实归还了这些年聚拢的零散魂魄,阳牧青肯定还会与它好好算账。
朝为妪翁,暮为稚童,山有猿寿,谨慎拜之。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