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开。”
“亲王!”鬼刃一手勒住战马缰绳,单膝跪倒在地。“亲王,请三思后行。擅闯东周境内,您贵为相山城城主,镇守西南方的泷亲王,您的身份不是普通百姓可比。既然三小姐还活着,何不与柳大将军讨要文书,以谡国上下之力,请取汤泉老树根下之水?”
谡深脑中回闪过柳千颜眼中的绝情,柳绯君眼中的绝情。
他们不是普通的父女。他们之间没有寻常百姓家的亲情。
做父亲的可以肆意出卖自己的女儿,做女儿的可以毫不留情抛却父亲。
柳绯君当年将幺女送去东周,未派一兵一卒守护。女儿客死异乡也草草了事收场,只求东周王一个有愧于心,便是两国间长久之睦。
柳千颜虽活在人世,几年来既未回到皇城,也未回到北疆,可见她对父族一脉心中并无记挂之心。
她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却独独找上了他。该是心底无人,唯独念他了。
想到这里谡深便要策马动身。
当年他无兵、无权、无势,属地军虽强悍却人数稀少,不足与东周举国一战。
而眼下今非昔比。哪怕仅以一己之力他都敢长驱直入,与东周王叫嚣到底。
“鬼刃放心。我不会逗留太久,也不会明目张胆的进去。这次带的人都是夜魅旗的,擅攻略、擅机谋,我们不过几十人,私服入东周,取到汤泉水手立刻潜伏而出。”
他的目光随之掠过身后一干人中打扮最为突兀的男子,那是風家铺子的浅堂。
汤泉水,乃老树根下沥干而出的树脉血水,需如何取,取多少,如何运,还有赖这位大夫的细密指引。
浅堂本是不愿意去的,私入东周,且是随着泷亲王一干人等多少是有风险的。这还跟药行商贩过境不同。
浅堂本想说自己单独先行,到了汤泉老树底下再做合汇。
泷亲王斜眼睨视着他,“你能确保按时抵达?不耽误我们的行动?若你迟了一分半刻,我便烧了你風家药铺,全族入殓。”
浅堂整颗心为之一颤。还以为苏音够绝了,没想到更绝的人是泷亲王。只不过泷亲王鲜少与人刁难,可眼下若救不回这位烟夫人,恐怕相山城中要陪葬的人不在少数吧。
鬼刃依然不肯松手,“亲王要去,鬼刃必须跟着!”
“你留下。保护她。”
鬼刃眼眸中的微光闪烁了几次。府中知道柳千颜身份的,除了他,只有谡深,和已经化为骸骨的苏音。能留下保护她的当然只有自己。因为谡深最信任的人就是自己。
为了安抚鬼刃,谡深下了马,一手按压在部下的肩膀上,俯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替我看好了她。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让她出事。若是……我在东周遇到任何阻碍,我的兵符你知道藏在哪里。派人送她回北疆,不要送去皇城。然后,你亲自来接应我。懂了么?”
鬼刃几次想摇头。不行的!这行不通的。
然而对上自家主子爷真诚而坚肃的目光,他知道没有人能够再撼动他了。
泷亲王不是一个专断的人,在行军治理上不是一意孤行的人。因此他的军营中,他的身边才能笼络到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并不指望亲王真能采纳他们的主意,但只希望有个人能听他们说一说。
谡深就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将者。
但他同样是一个认定了一条路就会坚持走下去,哪怕遇到南墙,哪怕遇到火海,哪怕遇到万万人阻挡,纵使破釜沉舟,折戟沉沙,亦千马万度向死而生。
“亲王。亲王,定要平安归来!”鬼刃单膝触地,缓缓的松开了勒住缰绳的左手,收回来曲于膝上,垂首送行。
“会的。若有不测,爱将要来接本亲王呐。”
“鬼刃定不负所托。”
谡深此去,仅带了区区几十人。鬼刃知道他们出走相山城之后就会兵分几路,以各自不同的身份轻装潜入东周境内。
东周王重走商,会敛财,喜爱云游四海,因此边关并不严查。而且谡深了解东周人习性,身上自在散发甚于武士的威仪,容易得到别人的仰视。
然而一旦接近了千年汤泉后一切就变得未尝可知了。
汤泉周围坐立大大小小寺庙无数,聚集了来自四方各海的菩提僧人。他们有些是东周人,有些不是。
他们千里迢迢不远万里聚集在老树汤泉下,不为别的,只为一席之地辩经论道。
他们可以一坐,数周,不吃不喝不睡不拉,口中念念有词神神叨叨。有人走来或路过时就辩一道,辩完再继续各自过各自的互不干扰。
这种场面一年四季周而复始。鬼刃实在不知泷亲王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在那些僧人面前,两眼底下,堪堪砍到千年老树,取其精华血脉,人称汤泉之水。
但是他相信若是有人能取来,只有他的主子爷,相山城主泷亲王谡深。而他也定然会取来,只为救下他曾遗失的女孩。
“鬼哥!东周境内,无动静。”
“鬼哥,东周境内,无动静。”
“鬼哥,东周境内,暂无动静……”
一日三报,以保平安。
谡深出城三日后,上升为一日十二报,每一个时辰都有飞马探子来报,但凡迟了一星半点都会遭到鬼刃最严厉的责罚。
此事,非同小可!
关及的是他们的城主,他们的主子爷,是属地军的主心骨,泷亲王谡深。
鬼刃也非常人,他日夜不睡,一刻不离,蹲守在冻泉池边。目光隔三差五瞥过昏迷不醒的柳千颜。
她时而会清醒那么一刻,口中询问的永远只有一件事,“亲王人呢?”
“去了东周。即刻就回。”
“为何不阻止他……”
鬼刃苦笑,“亲王心性,难道三小姐已然忘了么。”若能阻止,他何不阻止。必然是,他阻止不到。
“唉……”她总是一声长叹。当日若能再醒,便接着问,“东周境内有动静了没?”
“至今没有。”
“多加留意……”她知道他会留意,鬼刃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都让她略感放心。可是,总忍不住要叮嘱什么,否则岂不是白白醒来。
冻泉底下是火熔冰山,蒸腾而上形成寒气,虽极寒却不易伤神,乃习武之人调养的良地。
因此虽缠有鬼火焚身,柳千颜体内气息倒是稳固了许多。只不过加诸在身上的疼痛也就更甚了。
“嘶!疼、疼、疼……”
鬼刃自岩穴池外听完探子禀告归来,“三小姐?”
“没事。你说。”
“今日,该动手了。三小姐且再多熬两日。”
那一日天象异变,风卷残云。
冻泉之中,柳千颜突然睁大了眼眸,虚弱的喊着,“鬼刃!鬼刃!?”
可是鬼刃并没有入内,闻声而至的是一个面生的小侍卫,“烟夫人?”
虽然这位假长孙夫人的身份并未传开,不过府中的人都已经知道,她并非真正乾州长孙府的小姐,她甚至可能不是乾州人。
因此也说不上长孙相爷想用一个假的孙女儿诓骗亲王。人是半路上丢的,既然匡姜令是真的,那说明真是遇上了悍匪,否则如此一个犀利老将如何能被伤成个傻子。
但是亲王却称她为“烟夫人”,可见亲王毕竟是个厚道人。已经是他的人了,不管如何因缘巧合都不愿把人赶出府去。
何况这位假长孙、来历不明的烟夫人举手投足间的气息颇有大家闺秀之举。
眉眼间也煞是风姿绰约。格外一股异域之情。有人暗自揣测或许是来自西域的舞娘。连一素面不改色的鬼刃见到她,都不禁要有几分赤颜。
“鬼刃去哪里了?”
“回夫人,鬼哥他……率兵出城了。”鬼刃离开前交待过,夫人不问,不说。夫人问之,少说。
奈何夫人心明眼精致人,一眼就看穿了,“亲王得手了是吧。如今在东周该是闹的不可开交了。”
辩经僧侣是不可能主动离开自己朝圣胜地的。但僧人必须都是佛家、博爱之人。他们胸中无世,口中无俗,却依旧珍爱人命。
尤其是天真无邪,牙牙学子之命。
谡深找了几个顽童在溪边玩耍,从上游破开了堤坝一口,汹涌的山泉凌空而下,水流冲的孩童们站立不稳。
侍卫丢了几根枯木下去,暂时阻挡住孩子们被冲走的势头,于是装作不识水性的村民高声呼喊着跑向了寺庙的方向。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大批的僧侣从寺庙跑了过来,无论会不会划水,纷纷一簇而下跃入水中,一人搂抱起一个孩童拼命的往岸上划。
看到全部的人都被救了上来,谡深头也不回立刻带着侍卫冲向了汤泉老树。
夜魅旗下的士兵们各个行动迅捷敏锐,身手骁勇且精通工艺布局之术,早已备好了炸药和锯斧。先隔空一炸,震撼千年老树之根,再和水冲土,翻松埋住老根的泥土,接着修掉旁支,捆住树干,以杠杆之力在远处用石头下压。
不一会儿在僧侣们听闻爆炸声急切赶回来之前,千年之树轰然一声倒于地上。
那一刻,所有人的耳中仿佛听到了嗡嗡嗡的震响,许多士兵和侍卫都捧住了自己的头,捂住耳朵,可那震响却如魔音贯耳怎么都阻挡不去。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亲王?!”
谡深沉声深吸一口气,“是千年古树的哭泣之声……”
“什么?!!”他们都吓坏了,一个个龟缩在地上不敢动弹。
树会哭?树怎么哭,呜哇哇?
僧侣们赶了回来,看到了已经倒在地上逐渐枯萎的古树之干。
他们纷纷跪下,五体投地,口中念念有词,似是超度亡魂。
其中一个身材干枯瘦小的僧侣走到了谡深的面前,眼中含有泪光却不见半分仇愤的感情,“施主,你赶紧带着汤泉水离开吧。汤泉是东周之物,恐怕东周朝廷不会轻易放过你。”
谡深惊讶的看住他。以为至少有一顿谩骂,一顿斥责,一顿质问。却,什么都没有。他们竟催促他赶紧离开。
浅堂大夫动作飞快上前,几乎就像在与人搏命,不稍一盏茶功夫就收集汤泉水完毕,避开伏跪在地口中依然念念有词的僧侣们大阵,侧身闪到泷亲王背后,“亲王,到手了!我们赶紧离开吧。”
谡深一言不发,静静走到那位与他交谈过的僧人身旁,学着僧侣们五体投地的姿势默默跪下。许久,才缓缓起身。
“全速,返城。”
可是在出了第一道关卡后还是被人拦住了。
由于入境的时候他们是分散行动,可回城的时候却是拥作一堆,乍看起来声势浩大。
谡深一回眸就意识到自己大意了。此刻再想分散已经迟了。
出关公文都是假的,是夜魅旗的人自己制造的。如不仔细查看自然没有问题,一旦经仔细检查毛病就出了一大堆了。
关键是谡深对不同关卡的守将也不熟,一问三不知。
“亲王,汤泉水,耽搁不得!”浅堂自作多情的提醒道。
谡深点了点头,将取来的汤泉水交给一个与鬼刃来历相同,也是民间起道的士兵。
“你先想办法带回去。”
士兵忠君之士,坚定的摇了摇头,“亲王还在东周境内,属下绝不离开。”
谡深简直要怒了,还是压住了火气,“这比我的命,更重要。你带着汤泉水,回去。还有,带上浅堂。”
“这……”
“本亲王亲自下的令也尊听了么!?”
“是!”
谡深为什么不自己走?因为他不能走。他带来的夜魅旗还在东周,这趟本是他一人之事,却牵扯了无数将士,心中咬定绝不能把一个人留在这里。
就算要死,也必须拖回去死。
可他深谙若是为了帮自己离开,这些人是会豁出命去的。
所以他留下,蛰伏在东周境内。只要东周边关加紧布防,不肖几时,鬼刃就会带军来接应他了。
谡深料的不错,鬼刃已经出发了。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东周王,青城海微服私访出游去了。如今东周境内主持大局的是东周王的弟弟,东周免王青薄沽。
荆条君在世的时候就与这个人非常不交好。荆条君是文治派,而且舌灿莲花,非常得到东周王的赏识,因此虽然出身谡国皇脉血统依然深得青城海的重用和信赖。
青薄沽就不同了,他自幼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马背上开疆拓土,下了马背大字不念几个,一听到老先生的教诲就恼的要杀人泄愤。
千年古树是什么玩意儿?在青薄沽的眼里就是个屁。
可是有人禀报说胆敢砍伐东周古树的家伙居然来自谡国,乃跨疆而为。这就是看不起他东周了。
“不行!得给我抓来,这回长兄不在,我坐镇主位,得好好让他们看看我们东周不是任人欺负的!”
青城海十分清楚如今谡国皇城宫廷中的辅国大将军是个什么人,那是来自北疆的墨旗军首领,北疆墨旗族跟谡国虽然同气连枝,却根本不是一个种族。
北疆墨旗族骁勇善战,雷霆万钧,是真正可以亡命而一战的勇士。
谡国一旦由墨旗族接手掌控,侵犯东周不在话下,因此才会纵容荆条君偷回谡国边塞,只因荆条君与这位墨旗将领素有渊源,是可以谈和之人。
不料荆条君死在谡国山城,墨旗大将的女儿又死在东周,这简直一天世界!
青城海看不下去,只求自己在位之年,谡国内忧不断这位大将军没空来料理外患。至于子孙后代,就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该玩玩,该吃吃,作为东周王绝不含糊。
古巧之人仍需掐指一算,柳千颜却是连掐指也不必了。
听闻鬼刃已率兵出城,默默合了合眼,侍卫已经夫人是累了正要悄悄退出去,柳千颜却纵身而起从冻泉中缓步走了出来。
“夫人……”湿身蔽体,体态婀娜,清羡如仙……侍卫的眼眸直了。
柳千颜却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坏了!时机不对。
“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东周。去接我的夫君。”
“啊?!”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