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纹男子走出来行礼道，“我家主人说不便相见，但神尊要的，跟小人来就是。”
边走边道，“这位公子的尸体已经用千年前的人鱼珠重新封住了，和原先并无两样。”
“替我回头和他说一声，多谢他了。”
“我家主子料定了你的话，他叫我同你说一声，这是他欠了季公子的。”
季离忧不明白，“你家主子这是何意？”
说书人却道，“他把离忧的身体还给我们，这一来，我们互不相欠了，从此后也没有相见之时，倘若他再出现，本尊必定——”
“神尊说笑，我们都是聪明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对吾等都没有坏处。”
季离忧便知他们在打哑谜，说书人是铁了心不肯和他解释。
他也不甚在意，这人是谁，同他并无关系。
入了神殿内室，季离忧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内室中央，这种梦游般的感受让他有些恍惚，看着自己的尸体就躺在自己面前。
他慢慢走了过去，看了看手心和手指，却发现肌肤完整，并没有伤痕。
明明死前他在打斗中受了重伤，手指和手心都伤痕累累。
现在看来，是说书人已经帮他修复了身体，只等他回来这一日。
他回身看了看说书人，说书人则盯着季离忧毫发无损的身体目不转睛，片刻后，只见他皱了皱眉。
将季离忧从明康公主身体中剥离，整整花费了说书人两个时辰。
季离忧仍在气头，待换回自己的身子，在地上走了几步，适应回来后，转身便要回到卫琅他们身边去。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说书人苍白如纸张的脸和鬓角落下的冷汗。
他走后，等在角落的男子走近说书人，“神尊一番好意，季公子竟是不领情，可笑可悲了。”
说书人低笑一声，“本尊虽元气大伤，可宰了你还是绰绰有余。”
说罢，面前人回以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说。
季离忧快走到他们跟前，和他们距离约莫在十步开外。
毫无征兆，四下的波涛声起，海子的水猛地灌入此地，这罩子纯粹是个摆设。
更危险的是水波化冰箭，千万只冰箭夹杂在水波中一起向他们涌来。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惊得众人背靠背围在一圈。
卫琅张开五六张符咒，已经蓄势待发，安木达则空手化杖，屏住了呼吸。
冰箭来了。
季离忧一个箭步便飞到他们中间，众人将不会武功的苒苒围在中间。
就在冰箭要将几人打成筛子之时，一把山水扇凌空而出，直端端张开一道结界，将所有的冰箭都凝聚在空中，落在离众人还有几丈远的头顶。
他猛地一合手，十指相交，所有的冰箭顿时化为粉末。
季离忧看向说书人，“这是怎么回事？”
说书人不急不慢走到卫琅和季离忧身边，“生意没谈拢呗。”
“什么生意？”卫琅问道。
这边几人还在说话，蝶纹男子同另一个身穿碧袍的男子从神殿中走出。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安木达怒问。
可这二人此时却一言不发，各自持一把长剑向着卫琅一行人来。
说书人挡在最前面，手起扇落。
蝶纹男子的手臂就给他的扇面削下来了。
鲜血喷在苒苒和卫琅他们身上，吓得苒苒失声惊呼。
说书人回身一看季离忧的袖子上也沾了血，笑道：“对不住，吓了你们了。”
须臾，蝶纹男子的手臂竟然又长了回来。
卫琅诧异，“难道他有三头六臂？”
“管他有几头几臂，他敢上前来，我就捶断他胳膊，敲碎他脑袋。”
苒苒惊魂未定，身子摇摇欲坠，季离忧将她扶稳，说道：“不用怕，装神弄鬼都是小把戏，我们一会儿就离开这里。”
苒苒扯扯他的袖子，“离忧哥哥，你的身体回来了。”
“是。”
她想问那个美丽的明康公主身躯去了哪里，但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苒苒只好放手不再抓他的袖子。
她低了头，感觉喉咙中一甜，忽的吐了一口鲜血，带着黑色的血瘀，安木达眼疾手快搂住了昏倒的苒苒。
卫琅看出不对，符咒扬空一闪，喝道：“她中毒了，是你干的？”
蝶纹男子道：“这是海子的水下，按理说是没有沼气，可方才为了迎接这位季公子和神尊，我家主子特地将此地摒除在水外，古城干涸，沼气自起。”
“为何我们都无碍，只有她一人受了毒？”安木达疑问。
季离忧看了看自己腰间的荷包，人鱼珠还放在其中，过去他又多次饮下说书人的鲜血。卫琅和安木达都是失韦的游行修道之人，失韦的沼气对他们根本不起作用。
只有苒苒一个是普通人，又无人鱼珠护体。
说书人替她把了把脉，“并没有进肺腑，尚且可以安心。”
安木达接着说，“我记得解沼气需要墨脱花上的清露，可我们现在去哪里找清露。”
蝶纹男子笑了，“我们这里有，但……凭什么给你们？”
安木达喝道：“解药拿不出来，我要你们性命！”
“口气不小。”蝶纹男子身边的人说。
“还带了一个帮手，敢情今日是决计不想让我们活着离开？”卫琅道。
季离忧走到安木达身边，将荷包挂在了苒苒腰间，“这里面有人鱼珠，对身体别无伤害，有解药固然解得快些，没解药有人鱼珠也无大碍。它能解百毒，你和卫琅运功助人鱼珠的灵气攻入她穴位，见效或许更能快些。”
卫琅听罢便和安木达坐在一处，两个人忙着解苒苒身上的沼气。
安木达道，“人不大，事挺多。”
卫琅道，“快别说了，赶紧运功，闻先生和离忧说不定需要我们帮助。”
只听得蝶纹男子嗤嗤笑了，他长身跃起之时，在季离忧的肩膀上摸了一把，说书人即刻又砍断了他的手臂。
季离忧起了鸡皮疙瘩，“你在干什么？”
蝶纹男子笑道：“神尊，你已是末日黄花，还有必要在他面前强撑？你方才已经将最后一口气都用得差不多了吧？现在必定没有力气阻挡我们。”
季离忧慢慢反应过来，“他是故意让我们找到我的身子，然后等你施法变得虚弱再趁虚而入？”
说书人道：“怕什么，有我料理他。”
“他为什么说你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他胡说的。”说书人微笑道。
说书人料想季离忧是有话要说，却稳稳握住了他的手，季离忧看见他的眼神，默默的点了点头。
彼此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却也达成了共识。
“神尊，你同我们主子乃是总角之交，不如今日便卖个人情？”
“你算是什么东西，替他做说客？”
男子道：“今日若神尊命丧于此，岂非贻笑大方，我等也不想让天界传言神尊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季离忧怔了一怔，说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蝶纹男子道，“请恕冒昧，季公子，我们想要的……只有你而已。”
季离忧想不到他一说便是单刀直入，“你要我？”
“不错。准确来说，我们要的确实是你。”
说书人咬紧牙关，脸上的冷汗更多了。
季离忧苦笑道：“我只是一个凡人，犯不着各位大动干戈。”
“季兄，有件事情或许你未知道，不，也许是有太多的事你都不知。”
季离忧心头一震，说道：“你说的是……”
侧头却看穿了说书人的慌张，当下改口道，“不知也罢！”
“毒瘤，越早割了越好。秘密，越早知道，便不会被伤得太深。”
季离忧听他说得十分真挚，禁不住心里苦笑，道：“世事沧桑，人所难料。就算是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倾心相待的人会告诉我实情，这是我对他的信心。”
他看了说书人一眼，发现了他脸色不好。
蝶纹男子对说书人道，“神尊何以沉吟不语，莫非是怪小人说错话么？”
“季兄，有句话或许是我不该问的？你似乎对身边这人十分倾慕？”
“确实如此。”季离忧道。
说书人心头一暖，得他这句话，上刀山下油锅也不负此生了。
“我见季兄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有一件事情我正想告诉季兄。你所倾慕之人，乃是亲手缔造你的神。”
季离忧乍一听并不明白。
他慢慢串联这些时候发生的所有事情，逐渐想通了。
蝶纹男子继续道，“你的魂魄乃是东拼西凑而来，这东拼西凑的由来，就是你身边这位神尊的私心，他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渴望的魂魄聚在一个身躯中，供他驱使，奴役，亵玩。”
出乎意料，季离忧十分冷静地问他一句，“是真的？”
说书人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他停滞不前，并没有做任何解释。
“我身体里除了有明康公主，还有季伏微是不是？”
“是。”他坦诚回答。
“我根本没有自己的魂魄是吗？”
“不，你有，只是你的魂魄残缺，我在用其他残魂修补。”
季离忧哈哈一笑说道：“既是残损，岂可强求？你用他们的魂魄修补，是你的私心？”
“你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问你。”
“以前的季离忧，绝对不会这样问我，他只会相信我。”说书人说话越来越满，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
“可我是现在的季离忧。我将你视为一位值得深交的朋友，值得信任的良师，将你视为毕生知己，也对你倾慕备至，我甚至在想若今世无缘，来世我也要寻到你，生生世世，永不相离。”
见他哽咽，似乎不愿再说下去，说书人红了眼眶，抬起一瞬便恢复眼前清明，“这样很好，我做你的良师益友，做你毕生知己，这样都很好，你还像以前一样相信我，我还像以前一样陪伴你。”
有了人鱼珠之后，得卫琅安木达相助运功，苒苒的气力果然渐渐恢复，几刻后醒来了，已是和平常人一样。
她和卫琅安木达从不远处走到季离忧身后。
卫琅低声对季离忧说，“你休要被这人花言巧语蛊惑，闻先生不是那种人，你身体里的残魂不止是明康还有季伏微，我上一次发现你身体的残魂很是复杂，闻先生一定是找了契合你魂魄的残魂替你修补，你不要多想，他一定不是浅显地为了明康公主和季伏微。”
说书人听罢笑道：“你别和他歪缠了，我就是浅显的人。”
“浅显地为了什么？”季离忧刨根问底。
“为了在这世间有个人能陪陪我。”他对季离忧道。
“所以是季伏微还是季离忧，又或者是明康公主，都行？”
他叹息，“你为什么还不懂？”
“你把我变成了个傻子，还要我事事都看穿你的心思，我有那么机灵？”
“我要明康，便会留在阎浮世界，再寻一个她，我要季伏微，便会违天地大道留住他的命，但我没有，我没有停留在阎浮世界，我没有被困住，因为只要不是你，我就不会被困在那张像是梦的幻境中。我也没有强求季伏微的命，因为旁人的生死，和我无关。”
苒苒感动极了，小声对安木达说，“离忧哥哥的师傅对他也太好了，我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师傅。”
安木达回她一句，“你就只看出了师徒情深？”
苒苒反问，“不然呢？”
卫琅叹了口气，“少说些废话了，现在我们在别人的地盘上，能不能出去还是一回事。”
蝶纹男子再次向季离忧扑来，伸手就要握住他的肩膀，将他带到自己身边，说书人眼疾手快，当下捏碎了他的琵琶骨。
蝶纹男子向后一倒，被同伴伸手接住。
两人并肩作战，像是非要把季离忧今日留在此处。
男子摇头叹息，说道：“神尊是个万年难得之材，可惜道心不稳，走上了歪路。一个欲心太重的人，一旦走上歪路，任何人想要帮他，只怕都是挽救不来的了。神尊舍了一身仙骨，可惜了。”
说书人道，“这样说来，你们还是为本尊好？”
“这个当然，我们带走季公子，定然就不会再扰了你修行，恐怕也对你极为有益。”
说书人纵声笑道：“你们神尊和我交情虽然不算很深，但也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今日却坐视我坠入他手下人所布的陷阱，却说是为了我好，也是叫人笑掉大牙。”
苒苒噘起小嘴儿道：“为什么他们要带走离忧哥哥？”
卫琅道，“少和他们说废话了，直接上，杀光他们，我们再离开此处，看来这里并非神之地，失韦真正的神乃是腾格里，腾格里万万不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请君入瓮，以为我们就真的就会坐以待毙？”
安木达啧一声，“闻先生，依你看，他们算是你的同僚吗？”
“他们？还不配。”
安木达笑道，“那我们今日便铲除这两个妖孽。”
“他们是失韦天神的侍者。”说书人补充说。
安木达一惊，“我……我和卫琅可是腾格里的信徒，我们不能对天神的侍者动手。”
卫琅也犹豫了片刻。
“无需你们插手。”说书人道。
季离忧看见神殿中缓缓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待她走到几人面前，季离忧目瞪口呆。
“这不是方才明康公主的身躯吗？”季离忧问说书人。
明康公主站在蝶纹男子身边，向说书人他们行了个大业宫礼。
季离忧问道，“原来，那具身体里不只有我，还有你，只要我离开，你就可以重新夺回你的身体。”
明康公主伸手道，“离忧，来我身边吧。”
“为何？”
“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的一部分。”
卫琅笑道，“这位公主殿下，你话是不是说反了？”
安木达也笑，“我听闻你是大业公主，这样说，你几百年前便殒命了，如今起死回生，也是造化啊。”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