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同样放下拿到嘴边的烤羊肉，下意识颔首，“阴阳家八品破镜丹中，最主要的一样材料就是蒙双氏之脑，不光我要猎杀，任何阴阳家门人想要晋升八品，都无法避免。”
本初大和尚说了声原来如此后，仰头望向仿佛近在咫尺的明月，那张浓眉大眼不似和尚更像江湖大侠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悲伤。
大和尚淡淡问：“小施主了解蒙双氏这种妖怪吗？”
李晏清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对蒙双氏的了解，完全来源于张老先生，张老先生说的倒也不算多，主要是实力层面的内容。
少年想了想后，干脆将自己知晓的情况娓娓道来，“是一种天生的八境妖怪，虽然生而带有一定灵智，跳过了九境通灵妖的阶段，但是也有弊端，相较于按部就班修炼从而启灵，从九境晋升上来的妖怪而言，灵智要差上许多，同时没有修炼天赋，生而八境，终而八境。”
本初大和尚等了一会儿，见少年没有下文，问道：“就这些？”
李晏清点点头，大体上就这些。
本初大和尚缓缓开口道：“相传蒙双氏最早其实是人……”
“啥？！”
李晏清双目圆睁，身上的汗毛真真全竖起来，旁边的李小妹比他好不哪里去，也就李二表情淡定一些。
本初大和尚被少年的咋呼声打断，脸色未有丝毫变化，继续说道：“是一对很相爱的夫妻，只是历经了悲惨遭遇后，夫妻二人血腥复仇，引发一系列变故，逐渐人性丧失，最终遁入深山大泽，转变成了妖物，并且两副躯体纠缠在一起，相濡以沫，再也不分彼此。”
顿了顿，本初大和尚补充道：
“贫僧曾在一本古籍上读到过一些有关记载，这对夫妻原本育有三个可爱的孩子，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们报复和发疯的缘由，正是由于三个孩子尽数被人杀死。成为妖物后，他们雌雄同体，仍想育养孩子，可是生下来的孩子已经不再是人，与他们一般，只是一个怪物，所以每逢产子的那天，蒙双氏必然嚎啕大哭，肝肠寸断。”
本初大和尚深深看了眼少年，“那时要猎杀蒙双氏，易如反掌，无论是哪一头。有些情愫，已经刻进了这种妖怪的血脉之中。”
李晏清心头一时间五味杂陈，万万没想到蒙双氏的始祖竟然是由人转变的，而且还是一对可怜夫妇，这让他不自觉想起戴四福的怪物老娘。
少年诚恳说道：“大师，这些事情我完全不知，可是，倘若不猎杀这蒙双氏，阴阳家一途至九品就无法晋升，我不清楚是否有替代之物。”
少年隐约看出些端倪，眼前的大和尚显然对蒙双氏这种妖怪动了恻隐之心，作为一个佛门中人来说，这很不寻常，怕不是他身上也有一些类似的故事。
本初大和尚凝视着少年道：“你很有慧根，与我先前说的那个同样双修，同样练成武道金身的人，确实极像，你若是在小梵山，应该能和他引为知己。”
所以此人是佛武双修？
也是小梵山的和尚？
李晏清正思索着这番话时，本初大和尚突然竖起单掌，行礼道：“小施主有颗七窍玲珑心，贫僧心头有个疑惑，苦行途中询问过不少人，也想请教一下小施主。”
李晏清连连摆手，忙道不敢。
少年旋即拱手道：“大师请讲，小子若是知道，定当知无不言。”
本初大和尚道了声谢后，脸上那抹悲伤意味更加浓烈，缓缓开口道：“小施主所想没错，贫僧身上确实发生过一樁祸事，与这蒙双氏有些相像，贫僧未出家之前，曾是俗世江湖中的一个功夫把式，小有家业，有一个美满的三口之家，只因得罪恶人，满门被屠，妻儿皆尽身死，贫僧原本也是必死无疑，仅剩一口气时，遇见了现在的师父。”
李晏清留意到，大和尚说这番话时，身上并无戾气，只有浓浓的伤悲。
少年不好揣测这个灭门大仇大和尚有没有报，按道理来说是必须要报的，搁他他就会，其他事有商有量，可以明媚一些，这事不能忍。可佛门似乎又讲冤冤相报何时了。
少年也不敢问。
本初大和尚仍然缓缓说道：“贫僧的疑惑是，这般伤痛，如何才能够忘却？小施主兴许有所不知，佛门修行讲究祛除烦恼，也是心境修炼的一种，与武道和百家体系如出一辙。这般大烦恼若是不忘却，修为很难精进，可是贫僧做不到。贫僧的师父告诉我，这个道理我需要自己去悟，因为这就是我的禅。”
“奈何贫僧天资愚钝，被师父赶下山后，行了八万里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仍然未能找到答案，未能悟透师父口中属于我的禅。”
“不怕小施主笑话，虽然已经回到大夏，但是贫僧不敢返回小梵山，我那个师父脾气不太好，若是知道我笨成这样，说不定会把我逐出师门。”
李晏清狂挠脑壳，佛门修行的事情，他哪里懂啊，眼前大和尚还真是把“不耻下问”四个字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太看得起他了。
禅是个什么玩意儿？
李晏清下意识望向二弟和小妹，两人脸上的迷糊比他只多不少。
可大和尚这番姿态那是真心讨问，再加上感慨他的悲惨遭遇，李晏清亦是真心想帮忙，少年踌躇问道：“大师所说的这个禅，是指某一种道理？”
“可以这么说。”本初大和尚解释道：“小施主大概未曾听说过，小梵山虽然算作一个宗门，不过其上庙宇众多，派系也很多，我这一派出自一禅寺，一生只修一个禅。”
“佛门修行的前几品，九品比丘是初始，但凡是能受够具足戒的僧侣，或者受够五戒的清居士，都有希望修成。”
原来佛门九品叫作比丘，李晏清恨不得找个小本本记下来，不过让少年更惊讶的还在后头。
本初大和尚没有停嘴的意思，继续说道：“佛门八品谓之阿阇黎，主修十三德。”
“佛门七品谓之三藏法师，主修经、律、论三藏。”
“佛门六品谓之头陀，也称苦行僧，尝红尘苦难，历人间疾苦，修济世度人的佛心，贫僧下山时就在这个品秩。”
李晏清震惊，已然目瞪口呆。
少年心想如此修行隐秘，也是我不花银两就能听的？
亦是搞不懂大和尚为啥要说这些。
所幸很快大和尚便道明意思，“佛门五品谓之无垢者，贫僧如今正在这个品秩，无垢者修觉，所以也称觉者，分内觉和外觉，外觉修六尘不染，祛除尘垢烦恼；内觉修自见本性。小施主应该不难看出，佛门修行到六品头陀，才真正开始修心境，不过济世度人的佛心，是向外的，而五品无垢者要修的自见本性，却是对内，贫僧以为所谓自见本性，说的便是禅，我们一禅寺不修多，就是师父要让我找到的那一个禅。”
李晏清恍然大悟，心头擂鼓。
若非眼前坐着的是一个刚修完济世度人的佛心的大和尚，少年真担心两人唠完后，对方会杀人灭口。
大和尚这一席话，未免让他知道的隐秘也太多了些。
如果说以前少年对于佛门修行体系的了解，像是一滴雨水，这滴雨水还是来自于上回的忘忧河底一行，那么现在，少年感觉脑子里有一汪水塘。
知晓这些内容，私下再做做功课，比如搞清楚十三德是什么，经、律、论三藏又是什么，怕不是能分析出来佛门九品到五品的主要手段，以及应对方法。
最最起码，往后倘若遭遇到不怀好意的和尚，总不至于一无所知，显得十分被动。
李晏清暗吸一口气，平复下激动心情，思忖着问道：“所以大师是被卡在了无垢者这个品秩？心中烦恼不能尽除，就做不到真正的无垢，那日在忘忧河底的时候，许知行公子曾感慨过一句，说大师已经修成无垢之身，其实大师并没有修成？”
本初大和尚点头道：“没错，贫僧只是无垢之身小成，无垢之身想要大成，外觉需要修满，做到真正的毫无烦恼，贫僧办不到，至于内觉要修的自见本性，也就是贫僧师父让我找的那个禅，烦恼未尽，更是无法自照本心去参悟。贫僧现如今就被卡在这个烦恼上，无可奈何。”
李晏清挠了挠头道：“大师，我觉得未必啊。”
本初大和尚不明就里，问道：“小施主指的是什么？”
李晏清解释道：“未必是被这样卡住的呀，小子斗胆说一句，大师会不会本末倒置了？一直想着这个烦恼无法消除，打心眼里也不想忘记那段往事，大师为何不暂且抛开这些，先去找你的那一个禅，小子觉得令师也是这个意思。”
本初大和尚叹道：“贫僧不是没找，而是找不到，无迹可寻。”
“不。”李晏清摇头道：“大师你应该从未抛开那个烦恼，或者说那段痛苦去找。其实大师的禅，我大概有点猜测，不过令师既然让大师自己悟，肯定有他的用意，小子就不点明了。”
“小子只问大师一句，大师行了八万里路都未曾磨消那个烦恼，是因为恨吗？小子以为不是，大师方才谈起此事时，身上并无愤怒和戾气。”
李晏清深深看了眼面露沉思的大和尚，最后说道：“令师是对的，他只让你找禅，不提其他，因为大师你但凡能悟出这个禅，那个烦恼，就不再是烦恼。”
本初大和尚突然把没有吃完的羊腿递过来，接着随手提起精铜禅杖，身形仍然坐在草地上，却爆退划开至十丈之外。
“阿弥陀佛，多谢小施主，贫僧厚颜，借贵地边角一用。”
李晏清爽朗大笑，“荒山无主之地罢了，大师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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