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师……”张有福吓了一跳，一抬头碰上李子秋那似笑非笑地眼神，更是心下忐忑，惴惴地唤了一声。
“张管事”，李子秋微微皱眉，看着张有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
以他对于旁人心理的洞察，自是一早就发现这位张管事那满怀心事，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是心下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却是拿不准应不应该向自己开口。
“神师，是这样的”，张有福终于拿定了主意，一边打量着李子秋的脸色，一边说道：“近日来，在府门外面有一位疯汉，自称是神师的贵亲……”
“我？”李子秋也不由得微微一愕，摇头失笑：“某家在这凉州之地，倒还真不记得有什么亲人。”
“就是嘛!”张有福听得李子秋的这一句话，终于直起了腰来，大声说道：“我也查过那个老汉的底细，就知道他不过是个来讹钱的东西。”
这几天来，为了这个突然冒出来认亲的家伙这件事情，这位张管事还真是担上了不少的心思。
自那日里李子秋被请入安府之后，几乎甫一照面，对淇儿小姐的病症施治，就已经收到了可以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效果，再加上他投给张伯渠的那四字书柬，原本也就让安家阀主对他寄望甚深，是以安家府门之外这个无日无之的张榜招贤之事，却是暂时已经停了下来，以表示对李子秋的信任与尊重。
原本府门之外终日里人流涌涌，张有福倒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现上这一空旷下来，却是两三天内都让他看到有个衣衫褴褛的老汉，在这府门之外终日徘徊，甚至目光闪动之间，竟似是时常往府门之内张望窥探，形迹着实颇为可疑。
张有福能在安府之中混上管事的位置，也不是无能之辈，当即发现了这个老汉的异常举动，便着令卫士将他拿了下来，亲自动问，却不料那老汉居然口称他是眼前这位刚刚被安家延请入府的神师的亲戚，在这里徘徊不去非为别事，却是只要认亲，吵着嚷着要唤李子秋前来相见。
当时淇儿小姐的情况，根本就未曾完全稳定下来，在那几天里面，李子秋几乎就是要寸步不离地呆在淇儿的附近，以便于能够及时根据情况加以施治，安仲明眼见困扰淇儿已久的病症出现一线曙光，更是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这件事情上面，早就颁下严令，如严禁府中上下前往干扰神师施治，就连那位总揽府里一切事务的张伯渠张管事，那些时日也都不敢前去禀报回事，张有福更不可能有这个胆子，为了这么一个突然钻出来的老汉，就去冒冒然打扰李子秋。
张有福原来还打算把这个老汉先安顿下来，再去向张伯渠回报此事，由他定夺，却不料就在这时，已经有安府的下人把这个家伙给认了出来，却原来这个老汉是这附近之地许多人认识的一介无赖，家无恒产，流落街头，时常以骗人欺诳为生，只是不料今天怎么就想着骗到了这里来。
弄明白了这一切之后，张有福自然是毫不迟疑地就把这个无赖给赶出了安府去，只是这个无赖汉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异常执着，这些时日来无论是好言劝慰、拿钱打发甚或是恶语恫吓，他却都还是远远地在安家之外徘徊不去，让张有福那原本笃定的心境，也不由得又有了些怀疑。
张有福原来也是准备待得淇儿小姐的病症恢复一些，就向张伯渠或直接向李子秋说明此事，却不料得李子秋居然会这么急急离去，又是一副心中有事的模样，让他完全都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开口机会，是以沿路以来，都是心头惴惴，直到与李子秋这一番对答之后，方才把心放了下来。
李子秋听着张有福的解释，与他边走边说，也是微微摇头，不自觉已经来到了安府的大门口。
张有福还颇为谨慎地先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却见府门之外一片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的形迹，这才心头大定，恭恭敬敬地让着李子秋一路出府，来到了马车边上。
刚刚李子秋原本欲与长孙夫人一道回昌松县，让长孙夫人接回她家的小姑娘，毕竟母女天性，如此兵凶战危之际，还是应当让长孙小姑娘回到她娘亲身边更妥当一点，只是长孙夫人却是还要急着赶回凉州总管府，协调安家骑军回援之事，是以仍旧将长孙小姑娘托给李子秋。
也就在李子秋来到马车边上的那一刹那，蓦然之间街头转角之处一条人影暴起，却是直直向他扑了过来，还伴着一句大声嚎呼：“少主，少主，我终于等到你了!”
也不见李子秋如何动作，那冲出来的老汉只觉得眼前一花，却是扑了个空，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只是他却恍若不觉，站稳了身子之后，却就又欲冲将过来，只是被他刚刚的举动吓了一跳的张有福早已反应了过来，与两名安府的卫士一起横拦在了李子秋的身前，是以这老汉也就只能是站住了脚，口中却还是唤了一声：“少主，我终于等到你了!”
“老人家”，李子秋侧过身去，淡淡地应了一句：“你认错人了。”
早在刚刚张有福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就已然觉得无论是意在讹诈也好，又或是真要寻人也好，这个老汉必然都是找错人了。
他在这个时代的这一具全新的身体，自然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既然会自幼被丢弃在昌松县的西林寺外，那么在这凉州之地真要冒出些许认亲的人，倒也算不得意外，只是要说这种就凭他露了那么一下脸，就把他给认出来的事情，在他看来却是绝对的不可能。
毕竟不知道是因为承载了他的这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的缘故，还是因为他修习了道信所传的《易筋经》神功，他的这具身体发育都是迥异常人，现下虽然实际上不过是六岁多的年纪，但看上去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如若真的是这具身体的正牌亲人来寻，应该绝不会联想到这上面。
“不会认错，不会认错的”，那老汉在数步之外站住了身上，伸出手来，似乎是想去触摸李子秋的脸，却是已然激动得周身发颤：“你长得与主人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啊!”
李子秋微微皱眉，他观颜察色，可谓鉴人入微，当然可以看得出来至少眼前这个老汉在这几句话上面，确实是完全出乎天然，绝无作伪，只不过现下他心头满满尽是胡骑南下之事，却是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也只不过就是微微沉吟，却也只是对着那老汉又自温言说了一句：“老人家，我想你确是认错了，某家现在有要事在身，无暇旁顾，若你真是有什么其他话说，且等来日再往西林寺寻我，可好？”
“西林寺!原来是在西林寺!”那老汉听得李子秋这话，却是周身一震，更形激动了起来，直直上前，似乎就想这么撞过来，口中还叫着：“少主，我没认错，你真的就是少主啊!”
李子秋既然已然开口拒却，张有福自是不会让这疯汉上前，那两名卫士更是走了过去，准备将这老汉架开。
“手脚轻点，不要伤了他。”李子秋也是微微摇头，吩咐了一句，却是就欲如此跨上车去，大概是因着他原本身体里头，就是一个来自现代社会的成熟灵魂的关系，他对于这一世的亲眷家族，却是从来也未曾有半点顾念，再加上现在本来就有要事在身，无论这老汉是认对认错，他却也已然不愿再多耽误。
那老人却是激烈地挣扎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就这么生生地从安家那两名训练有素的卫士手上挣出了身来，却是直直地扑到了李子秋的身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少主”，他看着李子秋就要上车，也已经顾不得什么，直接冲口而出地叫道：“你的后背近臀处，是不是有一道寸许刀疤!”
他看着李子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顿，更形兴奋，又是大声地说了一句：“少主，您不应该是这个年纪啊，您应该……”
他话未出口，李子秋却已经回过身来，袍袖微拂出，一股柔和的力道扑面而来，却是把他后面的话给生生地挡了回去。
“张管事”，李子秋神色上看不出半点波澜，只是微微皱眉，看了看天色，似乎显出有点儿不耐的样子，向着张有福说道：“此人如此夹缠不清，长此以往，也不是一回事情，索性一并带将回去，由我暂时看管起来吧。”
“是!”如今安家的这些下人们，谁都知道眼前这位神师妙手回春，解决了安府长年以来的最大困扰，现下就算是安家阀主安仲明，对他也都自是恭恭敬敬，他吩咐下来的话，张有福自然不管如何，也都只能是点头答应。
送李子秋回去的马车，却是与安仲明原先乘坐的那一辆相仿，在那力士的驱策之下，非但极为迅捷，而且甚是平衡，根本感觉不到多少晃动。
宽大的车厢之内，只坐着张有福、李子秋与那老汉三人，还显得有点儿空空荡荡。
那老汉一路之上都自盯着闭目不语的李子秋，却还是一副激动不已的模样，在半晌之后，终于忍不住，又自唤了一声：“少主……”
“老人家”，李子秋却是缓缓开口，淡淡却坚定地否认了这个说法：“某家当不得你如此称呼。”
刚刚那老汉口中之言，自然是说中了李子秋身上的秘密，否则李子秋也不会改变主意，把他带在身边。他对于自家的身世，并没有多少的举起，也不知道究竟这里头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只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再任由这个老汉在外面流离失所，四处说话。
只是在还没有摸清楚这一切的底细之前，他却绝不会向这个老汉做出什么认可身份的举动，虽说以他现在的能力，在这凉州之地，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麻烦能难得住他，但他还是已然习惯在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在将通盘事情做一个全局掌握之后，再做相应的决定。
“我晓得，我晓得”，那老汉却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地方去，竟是连连点头，只是口中叹着气，眼眶却已然泛起了一圈红来：“唉，死了，主人全家都死了，也就剩下你这么一根独苗……”
“嗤”，却是一旁的张有福忍不住，一声冷笑笑出了声来：“我说陈老汉，你这装得还真像啊，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钱么？实话说吧，你到底想要多少钱，开个数目出来，我安府担承了就是，你就不要再跟神师纠缠不休了。”
刚刚这陈老汉的话只是急急的两句话，在那种略显混乱的情形之下，其实张有福也听得并不是很清楚，再加上李子秋掩饰转折得极为自然，是以张有福倒也没有察觉这里面是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因着引荐了李子秋的事情，张有福私下已经受到了张伯渠的几次夸奖与赏赐，还许诺只要淇儿小姐病愈，原先安仲明许下的那一份巨额奖赏，也是一分钱都少不了他的，联想到当日里李子秋入府之前的几句赠言，现下张有福对于李子秋非但极为感激，甚至可以说是敬若天人，他还真就是想替李子秋打发掉这个麻烦。
“你说什么？你觉得我是为了钱？我是为了钱？!”自见到了李子秋之后，那个老汉却是似乎就处在情绪极不稳定的状态，原本张有福也就是普通一句话，却是让他满脸涨得通红，也不顾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宣之以口，直接冲着李子秋说道：“少主，主人留下来的那一大批金银，老奴一分也没有动用过，还都埋在昌松县的大宅子里面，你要不信，现在回去，老奴就可以带你去看那!”
“得了吧”，张有福打了一声哈哈，一脸的不屑：“就你还一大批金银？!若不是混得饭都吃不上，这么一把年纪，至于还终日在街头坑蒙拐骗么？!”
他这些时日来，对于这个老汉的行径素有了解，却是难免带了很深的成见，早就认定这老头就是来论钱的，若不是刚刚李子秋的意思表示得很明显，他说不定就直接吩咐安府的卫士把这老儿带走招呼了，是以现下说起话来，也是毫不客气。
“你……我……”那老汉急得脸上青筋暴起，却是无言以对，只是对着李子秋嗫嚅地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少主……我……”
“行了，一切都暂且按下吧”，李子秋却是淡淡开口，打断了他们的争执，他望向车厢之外的天际云团，轻轻一叹：“一切都待到能过得了眼前这一关，再来细说。”
张有福与那名老汉微微愕然，他们都不知道李子秋的话中之意，但李子秋这些日子来发号施令惯了，言谈举止之间，自有一番沉凝气度，他们都是都不敢违背，车厢里一时静默了下去。
“驾”，那名御者似乎也感觉到了车厢里那沉抑的气氛，加催了一把，车前的骏马齐齐奋蹄，益加迅速地向着昌松赶了过去。
姑臧与昌松之间，相隔得并不算远，两城之间又有笔直的官道相连，在这安府马车快速驱弛之下，也就是几个时辰的功夫，李子秋他们已然来到了昌松县的城郊，西林寺所在的地方。
“怎么会这样？”李子秋跳下车来，看着眼前的情形，却是不由得心头一跳。
这一路行来，他就觉得情况有点不对了。若是按着长孙夫人所说，凉州总管王仁恭早就已然及时行文，周知各县，通报胡骑即将南来的情形，要求各处尽量将百姓迁入坚城，然则他这一路行业，虽然官道之上确实车马零落，不若先前那般人流熙攘，但是直直走到着已经是昌松城郊的地方，却也还是可以看见沿路的那些父老依旧是在洒汗耕种，竟似是与平时一般无二。
而有许多胡汉的商队，虽然没有了往日那急匆匆的模样，但那些伙计们也都是慵懒地歇在路边，居然好象那即将到来的胡骑南下的危险，对于这昌松之地，完全毫无影响。
就是眼前这西林寺前的场面，也都还自人流涌涌，非但没有半点儿紧急的态势，反倒是比平时还要热闹上几分的模样，大概是那些因为商路断绝而闲将下来的商队人员，倒有许多集中到了这个地方。
李子秋别过了张有福他们，沉着脸绕到山后，捡级而上，进了后殿，先自将那老汉安顿下来，却就见得悟澄急匆匆地迎了过来。
“佛尊，这些时日不见，可想死悟澄了!”人还没到跟前，这个和尚就已经大声地叫了起来，向着李子秋奔了过来，一脸兴奋的模样。
这些年来，李子秋可以说是跟他们朝夕相处，从来也未曾离开过如此之久，西林寺的众僧对于这位佛尊，那份崇敬是实实在在地发乎于心的，李子秋不在寺中随时提点的日子，他们还真是有些个不习惯，是以悟澄看着李子秋归来，不由得就是欢呼雀跃地跑了过来。
“佛尊，您可回来了”，悟澄跑到李子秋面前，这才回过神来，向着李子秋行了一礼，问道：“看来佛尊出手，安家小姐的病莫不是已经就此得以根除了么？!”
当日里安家阀主夜半前来的时候，就是这位悟澄和尚出面应对，或许是因着那日安家阀主那张礼单上的字对于当时的这位和尚实在是刺激过甚，这么多年来，他对于这个安家小姐的病症，倒是一直念兹在兹，无日或忘。这一次李子秋传信回来，他得知李子秋是前往安府替那位安家小姐诊治，还曾当面嘟囔过好一阵子，埋怨李子秋怎么忘了他这个最早穿针引线的大功臣，未曾带他同去。
“怎么只有你在？”李子秋看着悟澄和尚真情流露，也是不由得微微一笑，只是想起眼前的局势，却是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头，只是向着悟澄问道：“慧彦与法明他们呢？怎么一路走来都没有看见。”
西林寺的人手一直不算太足，不过有了那些少林本院派遣过来的护寺武僧团之后，倒也还算勉强够用，尤其李子秋所开发出来的西林寺周围的那些项目，更多地都只是靠那些民众自娱自乐，西林寺的僧众很多时候只是起着一个引导与维持秩序的作用，倒也不需要多少人员。现下西林寺在这昌松县里根基日固，慧彦与法明也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人物，自是不能成天抛头露面，一般而言只有来了贵客的时候，才会去出面迎侯，否则也就只是呆在这内堂之中，似这般两个人都没有守在西林寺内的情况，倒是少见。
“慧彦师尊去勘察城郊的新地了”，悟澄笑着应道：“本来法明师叔是守在内殿的，只是刚刚曹明府来信缴他与一位州府来的大人物前去山前踏青，法明师叔不好推托，就只好去了，也就刚走了半个多时辰吧？!”
“曹明府？!踏青？!”李子秋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沉声问道：“那曹明府怎么直到如今还能如此闲在？难道这昌松之地，还无人得知塞外胡骑南来，只怕不日就要到达这昌松之地了么？!”
“嗨，那个塞外胡骑啊”，悟澄却没有听出李子秋话语里的沉重之意，仍然一派轻松地说道：“那是冲着休屠县去的，与我们昌松无干，县府的安民告示都已经讲了。”
“安民告示？休屠县？”李子秋慢慢地平静下来，却是隐隐已经明白了些什么，他向悟澄缓缓问道：“你可知晓，曹明府口中那位州府来的大人物，却是谁人？”
“弟子也不大清楚”，悟澄捉了捉脑袋，回忆着说道：“弟子只是隐约听到，似乎是一位什么元监军遣来昌松的特使。”
“元监军……元监军……”，李子秋咀嚼着这个名字，竟是难得地顿住了半晌，这才摇头叹了一句：“好周密的算计!好狠毒的心肠!”
“佛尊”，悟澄听得莫名其妙，开口问道：“您在说什么？”
李子秋却没有理会悟澄，他抬起眼来，遥遥看向那无尽的天际，只觉得在那蓝天白云之外，似乎依稀正有一团漆黑如墨的云团，正在沉沉的覆压而来，让他不自觉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去，把慧彦找回来”，他向着站在眼前的悟澄吩咐了一句，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悟澄，这才轻轻一叹：“有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