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想着若受到这雨水拍打,小孩可能有性命危险,于是急忙起身。这时候,他注意到一件事。
声音很近。
他直觉地知道不是在外面,而是里面。
即使如此,文森还是竖耳倾听,朝声音的方向前进。而他也的确在那里找到婴儿。
小孩被因为方才的震动掉到地上的祭坛布包住,声若细蚊地哭泣着。
最惊人的是,那婴儿仿佛才刚出生般满身鲜血,被包覆在羊膜之中,就连脐带都还连接着。
“那就是安琪拉吗?”
“是的。”
虽然文森讲的内容令人怀疑他是否发狂,可是他语气静谧,理性的眼神中丝毫没有动摇。缘发现烟灰在不知不觉中掉落地板,焦躁地啐了一声。
“安琪拉是上天派来的孩子?”
“我是这么相信的。”
文森的表情中没有丝毫退缩,甚至可说是充满骄傲。
缘以看着可憎事物的眼神瞥了文森一眼,缓缓起身。
先不论安琪拉是不是天使,但有人认为她是特别的孩子,想要得到她,这件事也是事实。
“然后呢?你认为安琪拉会怎么改变世界?”
缘认为就算逐一否定文森的话,也只是在原地踏步而已,所以如此发问。他也有浓厚的兴趣,想知道对方到底会怎么回答。
可是老绅士以平稳的声音答出的话语是如此单纯,却又如此壮大。
“我要安琪拉消除分割世界的『高墙』。”
所以就算这句话传入耳中,缘一时之间还是无法理解。
他停下动作,凝视文森。
虽然有几句话语掠过脑中,但成形留下来的只有极度简洁的一句话。
“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我认为我很正常。实际上又如何呢?”
文森并不是拿缘闹着玩,他露出微笑。
若是没有“高墙”,现在世界会如何呢——老实说,缘不知道。墙壁彼端不是为人所知的世界,已经彻底地变成一个异世界。
多次有人试验送出从空中越过『高墙”的侦察机,但每次机器都故障,无法收到可以参考的影像。
据说“丧失节”初期,那现象是以“黑雾”的形式出现。
被那种雾包覆的人开始逐渐死亡,是一切的开端。
虽知道能以物理形式阻隔那雾状的物质,但由于分子太过细小,会从各种隙缝中入侵。人们陷入恐慌,四处窜逃。所幸“黑雾”侵蚀的速度并不快。
然后人类在陷入恐慌的同时,也为阻止“黑雾”而计划建设“高墙”。
若是“高墙”消失,被认为是一百几十年前出现的“黑雾”就会流入这里吗?
若是如此,那到底会有多少人死亡,然后又会失去多少世界?
“若没有『高墙』,我们可能会死。你意思是你们的神,希望这种事发生吗?”
“若是我们的神,就不会做这种事。”
文森这么说。
“所以必须确认才行。出现于高墙彼方的神,是不是我们的神。”
“若不是你们的神呢?你打算怎么办?”
即使脑中觉得愚蠢至极,缘还是开口询问。
文森轻轻耸肩。
“神独一无二,唯有我等的天父之神。若不是我们的神,那也就是说对方不是神,到时候只要让他消失即可。”
文森回答得一派轻松。
被他讲得这么笃定,缘连要指称这是妖言惑众,一笑置之的气力都没了。
“若你的推测有误而让世界破灭,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真的只有上天才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想法——应该说是对自己的信仰有绝对自信的缘故,文森的意志坚定无比。
缘瞥向手中的枪一眼,举起枪。
枪口对准文森。
“那么,只要在这里解决你,我或许能成为世界的救世主呢。”
“或是带领世界毁灭的魔王。”
神父笑了出来。
缘啐了一声放下枪,朝尉房前进。虽然空气并不干燥,但他口干舌燥。
他取出放在冰箱中的矿泉水,扭开宝特瓶盖。
若是没看过安琪拉神奇的力量,他还能把文森的话语当作是妄想或空谈。
用冰冷的水湿润喉咙之后,缘从冰箱再取出一瓶宝特瓶走向客厅。
缘把矿泉水丢给文森,开口说道,,
“委托我都接下来了,我会准备你跟安琪拉的市民ID。”
他背倚着沙发表示。
“但就到此为止。要当恐怖分子你自己去。”
“——真可惜。”
文森紧握矿泉水的宝特瓶,视线低垂。
“你也觉得世界保持原样比较好吗?”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喝下矿泉水之后,缘清了清嗓子。
一可是我有非做不可的事。在那之前世界被搞得乱七八糟的话,我会很头痛。”
“原来如此。”
文森意有所指地点头。
“那么,等你该做的事情完成后,能把力量借给我们吗?”
“你的想法真积极。”
这下连缘都不禁苦笑。
自己的问题被无视并没有让文森感到不悦,他改变发问的角度。
“你非做不可的是什么事呢?”
“喂、喂,你当这里是忏悔室吗?”
缘背离开沙发,像要逃离文森般在客厅中移动。
“你有想忏悔的事?”
被这么一问,缘停下脚步。
他并不是刻意要这么做。
缘凝视文森,抽搐着吊起嘴角。
“就算是之后才要做的事也可以吗?”
“只要是存在于你心中,让你烦恼的事情,什么都可以。”
文森敞开双手表现出宽容,缘哼了一声,像嘲讽对方般吐出一口气
缘稍微靠近文森一步,手上握枪的他俯瞰着老绅士。
“我非做不可的事情,是复仇。”
“复仇吗?”
文森看来并不特别惊讶,也不怀疑。
或许连缘自己也阻止不了自己,他脸上贴着冷笑,把宝特瓶丢到沙发上。
然后拿出香烟叼在口中,轻轻耸肩。
“不错,复仇。很没意义吧?但我并不打算放弃。”
“复仇无法让任何人幸福——这你知道吧?”
文森静静地这么说,缘为猛然涌上的笑意浑身颤抖。
他发出声音吃吃地笑。
狂笑好一阵子之后,他大吸一口烟让自己镇静。
“幸福什么的,你脑袋到底多天真啊?”
与其说是对文森说,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然后,笑容的残滓让他神情扭曲,对神父抛出话语。
“我只是想要让他们吃苦头而已。我无法原谅他们还悠哉地活在世上。”
缘以平淡的语气吐出充斥激情的话语,让文森表情僵硬。
他再次靠近文森。
“不让他们好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我就咽不下这口气——事情不过就是这样。”
“你愤怒的源头来自何处?”
文森依旧冷静。
“驱使你的原动力到底为何?”
“——你觉得是什么呢,神父?”
缘测试对方反问。
文森凝视着缘,诚实地回答:
“就算我说出来,那也没意义。只要你自己理解便已足够。”
“真是话随人说呐。”
缘笑得肩膀打颤,他突然举起枪,缓缓拉近与文森之间的距离,枪口对准神父的头部。
“若是异教的神就杀掉。对有这种想法的圣职者来说,这也讲得太轻描淡写了。”
“排除异教并非什么过激的想法。”
文森用双手旋转手中的宝特瓶,漾开微笑。
“因为只有我们的神是唯一神。谎称为神的存在,除恶魔之外别无其他。”
“现在没有日本真是太好了。据说那里有八百万个神,你光是杀神就要耗费一生呢。”
缘的话可说相当挑衅,但文森只是轻轻点头。
“这种国家会毁灭,是神的旨意也说不一定。”
“——你这边果然有点坏掉。”
缘用挟着香烟的手指轻敲自己的侧头部。虽然他的形容法带有侮蔑,但文森只是苦笑,不多加追究。
然后,这时候他终于扭开宝特瓶瓶盖。
他稍微灌入里面的水之后,开口说道: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
缘一催促,文森便轻瞥寝室一眼。
“你还记得你跟安琪拉初次见面时的事吗?”
“嗯。”
缘点头之后,文森又喝下一口水。
然后他像是在选择话语般慎重地开口。
“那时候的安琪拉提到你妹妹,那是非常罕见的事。”
文森说,平时的安琪拉是对周遭事物以及他人不大感兴趣的孩子。的确,她文静乖巧,话也不多。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你妹妹感兴趣,或许她是对你本身有兴趣。不过可以的话,请告诉我你妹妹——”
“那家伙死了。”
缘那失去感情的声音,让文森猛然抬起头。
“我妹在很久之前就死了。”
缘以事实回答文森问题,但文森嘴巴微开,呆若木鸡。
他的脸色让缘表情扭曲,不快地啐了一声。
“是你问我的吧?那又怎么样?”
“啊,不……”
至今文森的感情很少出现起伏,但他现在有些狼狈地别开视线。
“这么年轻就过世,是因为意外吗?还是疾病呢?”
“所谓的绅父,都会像这样追究这种事吗?”
他依旧是以失去感情的平板语气这么说。
文森摇头。
“不,抱歉。是我过问了。”
然后他起身,深深低下头致歉。
“我一心只想理解你,却忘记要体贴你的感受。”
“也好,没差。我就告诉你吧。”
文森感觉坚硬的铁块碰上自己垂下的头,全身僵硬。
缘以冰冷的视线刺穿朝自己垂下的神父头部,嘴角浮现理智随时要断线的笑容。
“是我杀死的——怎样,满足了吗?”
“这——”
他诧异到说不出话,像要塞进自己脑袋的枪口也让文森抬不起头,呻吟出声。
可是,让他陷入紧张的情势在瞬间瓦解。
“谁!”
缘把顶着文森的枪转向背后。由于头上的压力突然消失,文森整个人瘫坐到沙发上。
枪口指着一位女性。
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像后脑被枪抵着一样。
神经随时保持紧张,夜晚连连惊醒。想着自己能做什么,却为什么都做不到的事实击倒。
三餐也食不下咽。
由于天生食量小,所以也不怎么引人注目,但还是让玛莉露跟柯洛薇有些担心。
就这样,一星期眨眼间便过去。
今天,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
他已经分批把无论如何都想带走的东西拿到外面保管,但他顶多也只做了这些,
诺耶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喝柯洛薇泡好的咖啡边思考。
还有其他办法吗?
跟缘他们说明事情原委,一起迎战师父——他曾这么想过一次,但在沙盘推演中他们全军覆没,现实中的结果恐怕也会一样。
“怎么了?扳着一张脸。”
柯洛薇替他再倒一杯咖啡。看到坐在沙发上,双眼直盯着电视荧幕沉默不语的诺耶耳,柯洛薇蹙起眉头。电视上播放的是喜剧片。
“这有这么无趣吗?”
“嗯,是有些无聊……大概。”
诺耶耳一边喝咖啡,一边暧昧地回答。
他对柯洛薇说过自己不会逞强。
自己的选择算是遵守与她的约定吗?
“对了,检查结果如何?”
“嗯,没问题。”
柯洛薇漾开笑容。
光是这样,诺耶耳就觉得自己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只要自己离开,就能守住这里的和平。
“喔,这电影还在播啊?”
跟沉稳无缘的大嗓门和脚步声闯入。
“不论看几次,我都能捧腹大笑呢。”
约翰巨大的身体沉入沙发中,反作用力使诺耶耳的身体弹起来。诺耶耳白了粗鲁的约翰一眼,冷峻地说道:
“你啊,该不会是幽默的感性都被肌肉压垮了吧?”
“怎么?你羡慕我的肌肉吗?”
约翰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抓住诺耶耳后颈。
“好,我知道了。我从现在开始锻链你。”
“你应该稍微重新锻链的,是自己的脑袋。”
诺耶耳甩开约翰厚实的手指,拿着咖啡杯起身,就这样从客厅走到厨房避难。
“怎么了?摆出一张怪脸。”
厨房中的玛莉露正在准备晚餐材料。她熟练地分解鱼。
“什么意思?”
诺耶耳这么问,玛莉露一边把菜刀的刀刃刺入鱼腹,一边说道.,
“平时你被约翰闹着玩时,总是打心底露出厌恶的表情,但今天似乎不是这样。”
“——那只是我长大了而已。”
即使内心震惊,但诺耶耳还是故作镇定。
玛莉露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不怀好意地笑道:
“莫非是……你跟克拉拉结合了?”
“拜托你别闹了。”
诺耶耳苦笑,把空杯放在流理台。玛莉露侧眼看着他的模样,手中不停下分解鱼的动作,微微皱眉。
“发生什么事吗?”
虽然她诧异地这么问,诺耶耳当然不会坦然承认。他只是轻轻耸肩,不做任何回答。
他瞄了时钟一眼。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三小时。
诺耶耳直接走回房间,大半行李都要留在这里。无论是散乱于桌上的实验器材,还是地上堆积成山的书,全都要放置不管。诺耶耳走近杂乱的书桌,伸出手握住桌上的避邪物。
这是他为预防万一准备的东西。
他将那东西放入口袋,视线移往别处。放在小型相框里面的,是柯洛薇出院时大家一起照的照片。所有人集合到客厅中爽朗地笑着。
诺耶耳凝视照片一段时间,最后拿起相框抽出照片。
然后他拿下挂在墙上的外套穿上,将手伸进内侧。在腰间缠上固定有几把短剑的皮带,同时把短杖装上。他检查藏在袖口中的护身符,戴上戒指。
就这样,准备结束。
“怎么,你现在要出门吗?”
走出房间的时候,尤里乌斯向他搭话。出门买东西的他,手中提着大袋子。
“今天佳碧要回来,所以晚餐挺豪华的喔。”
“我有点私事。”
诺耶耳心中觉得有点歉疚地撒谎。
“我很快就回来。”
背对再也不会回来的房间,诺耶耳走向玄关。
“你买了什么回来?”
“纳豆。”
“为什么!?”
“哎,因为佳碧那家伙喜欢啊。”
“那东西臭死啦!”
尤里乌斯他们谈话的声音,轻轻传到诺耶耳穿鞋的背影。
即使胸中一阵锐利的疼痛窜过,但他不能停下脚步,也不需要回头。
打开门,踏出门外。
他在那里跟缘撞个正着。
“你要去哪?”
“有点事。”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答得若无其事。
像平时那样冷淡地答话之后,诺耶耳经过缘身旁。
“喂,诺耶耳。”
被叫住的时候,他心跳微微加速,但回头的时机应该没有停顿才对。缘靠着房门,瞪视诺耶耳。
“你最近常出门,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啊?”
诺耶耳彻头彻尾保持平淡地面对缘怀疑的模样。缘的直觉尤其敏锐。为不让他发现,诺耶耳对他的追问表现出不悦。
“话说回来,我要在哪里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哎,是这样没错。”
即使如此,缘依旧无法释怀的样子。
“我在想,你是不是过上什么麻烦。”
“我可不是小孩子。”
诺耶耳用讥笑道:
“就算遇上麻烦,我也能自己擦屁股。”
他丢下这句话,再次蹈出步伐。
“我只是想说,若是没办法,我可以帮忙。”
缘这么说。
“我知道啦。”
诺耶耳轻轻挥手。
他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
走出建筑物后,他仍旧直视继续前进。因为他知道,一回头脚步就会停下来。
诺耶耳踏着跟平时一样的步伐往前,微微苦笑。
看来自己竟然如此眷恋现在的生活。
也因为如此,他才能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来到就算回头也看不见建筑物的地方之后,诺耶耳才停下脚步。还有时间。不过,他也没什么想绕道过去的地方,踏出的步伐比刚刚还要缓慢。近处的枪声传入耳中,怒吼跟悲鸣乘风而来。在这样想的同时,他也听到愉快的笑声跟孩童的哭声、母亲安慰小孩的声音。
跟平时没什么两样,是这条街的声音。
组织中没有这么多采多姿、人们生活的声音。
一开始他会为这喧嚣皱眉,但现在的他甚至为此感到舒适。
他的脚走向商业区。集中各式各样商业设施的那地方跟其他区块不同,很少听到剑拔弩张的声音。他迅速扫视周遭,四处都可看见联会的人。
诺耶耳在自动贩卖机买下罐装咖啡,拿起咖啡往北走。商业区的南北之间差异甚大。南方大多是购物中心跟电影院等平常设施,北方则是所谓的风化区。许多店铺都是夕阳西下之后才营业,在靠近黄昏的这时间,周遭飘荡着一股奇妙的静谧。
诺耶耳无处可去,侧眼看向铁门拉下的店铺喝起咖啡。
一段时间之后,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传来。
即使商业区处于联会的保护伞下,风化街的纠纷还是家常便饭——诺耶耳并不以为意。
可是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联会的人正要包围自己。
诺耶耳皱起眉头,若无其事地把空出的手伸入外套中。
“你就是尤里乌斯那边的『魔导士』吧?”
“是没错。”
他边回答,手边伸向皮带上的短剑。
“有什么事吗?”
“前面有起魔术引发的杀人事件。”
其中一个男人这么说。
“我们想询问你一些事。”
“我只是刚好路过而已喔。”
说话的同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
这条街上包括诺耶耳,只有四个“魔导士”,而剩下的三人全都隶属于联会。
“被杀的,是与你有深交的人。”
“是谁?”
诺耶耳询问的同时,已经半猜到答案。
“是名叫克拉拉的女性。她的尸体在店内被发现。”
男人的回答让诺耶耳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手脚底端变得冰冷的感觉袭来,周遭的喧嚣远去。
“九成。”
他连自己讲了什么都不知道,话语脱口而出。
“别搞错,是九成。”
“什么?”
男人们觉得有些诡异,皱起一张脸。
脑中爆出火花的感触让诺耶耳眯起双眼,他扫视包围住自己的男人们一眼。
“但她是个好女人,不管剩下的那一成是什么。”
“——总之,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联会的成员们静静地拔出枪。
诺耶耳的手指离开成束的短剑,直接抓住避邪物。
“萨基尔,带吾到汝臂膀中。”
“开枪!!”
男人领悟诺耶耳唱出“咒文”,在呐喊的同时,自己也从近距离朝诺耶耳开枪。联会的成员们毫不迟疑,也毫不留情地射出子弹往诺耶耳身上招呼。
但是枪弹并没有剌入诺耶耳肉里,猛撞上他背后店铺的铁门擦出火花。
在他们眼中,诺耶耳像是消失一般。
但诺耶耳却一步都没有动过。
他的肉体既是在那里,却又不存在——他展开施法在避邪物上的小型“结界”,错开自己存在的位相。进入“结界”之后,没有人碰得到他。然后诺耶耳也是,只要人在“结界”之中,就丝毫无法干涉现实中的事物。
但是他不需要做什么,也不打算做什么。
诺耶耳穿过他们的躯体,拔腿狂奔。
他跑向克拉拉工作的店家。
一股呕吐感涌上。感觉胃液随时要逆流到食道,但现在没时间呕吐。脑袋的活动迟钝,思考能力低下,但现在要委身于那种感觉还太早。
真的无法预料到这种情况吗?
他应该很清楚亨利克司是哪种人才对啊。
“畜生。”
诺耶耳咒骂一声,加快脚步。
他到目的地时,店前已经围满人潮,嘈杂的说话声跟呜咽的声音自店内流泻而出。诺耶耳穿过完全塞住店家入口的凑热闹人潮,以及维持秩序的联会成员走入店内。
店内的惨况,乍看之下像有炸弹爆炸过一般。店内桌椅皆尽断裂,地板、墙壁,甚至是天花板都有无数龟裂。
诺耶耳取出眼镜,隔着镜片扫视店内。
果然,强烈的魔力痕迹飘荡空间之中,仿佛融化的糖果般扭曲诺耶耳的视野。
他啐了一声,拿下眼镜往店内前进。他见过的几个人正手遮住脸嚎啕大哭。穿过那阵悲叹的声音之后,那位女性就在前方。
无论是由谁来看,女性——克拉拉的死都毋庸置疑。
仰卧于血泊中的她,并没有头部。
自颈部被砍断的头部,横躺在附近沙发上。
诺耶耳缓缓靠近,稍微迷惘之后走近她的头。他跪到沙发旁,虽然知道触碰不到,依然伸出手指。
克拉拉诧异地张开双眼,至今依旧凝视着虚空。
她恐怕还来不及感到痛苦便死去了吧。
“若是这样就好了——抱歉。”
诺耶耳无力地呢喃。
然后,他靠向克拉拉的脸。
两人的嘴唇无法互相碰触。
诺耶耳起身走向店外。杀害克拉拉的是亨利克司不会错,而且,他没道理只杀害克拉拉。
若是如此,那下一个目标是谁,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诺耶耳再次拔腿奔驰。
赶到之后自己到底又能如何——诺耶耳甚至还无暇思考这件事,拼命地跑回家。
3
“你是怎么进来的?”
对于缘尖锐的问话声,那女人——身穿黑色皮外套的女性那丰厚的双唇浮现微笑。
“我很正常地进来啊。打开门,用脚走路。”
女人以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
缘知道这不可能。既然对付入侵者用的忍术丝毫没有发动,那打开门进来这种事,在物理上根本就不可能。
可是就算追问这件事也没意义。
缘轻哼一声。
“以偷鸡摸狗的小偷来说,你倒是挺大方的。”
“若我是偷鸡摸狗的小偷,我应该会等你们睡着。就因为不是,我才会在这里。”
女人轻轻摇头,雷鬼头随之摇曳。
这女人是位黑人。
她身高比缘还高,即使隔着衣服也能看出她经过锻链的肉体。武装方面,至少在看得见的地方有一个——她背后背着看来像是金属制的棍棒。虽然无法知道外套下面藏着什么,但缘判断应该不会只有那根棍棒。
“你是——”
缘感觉文森在自己背后倒抽一口凉气。
看到那反应,女人眯起双眼。
“哟,神父先生。你以为耍那些小聪明,就逃得掉吗?”
女人以玩弄猎物般的眼神瞪视神父。
这一句话显示出女人的身分。
“『源体』的『魔导士』吗?”
“你就是紫堂缘吧?”
女人黑珍珠般的双眸转向缘。
她踏出一步。
厚重的靴子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是理解的摩尔甘,如你所料,我是『魔导士』。”
外表看来不像“魔导士”的摩尔甘,以自然的动作抓住背后的棒子。
虽是全长一点八公尺的金属棒,但看那形状,或许称之为手杖会比较恰当。棒子自中间左右的位置开始有装饰,杖头的雕刻呈现女性把珍珠抱在胸前的模样。
她握住雕饰部分的下方,以单手轻松地挥舞,扛到肩上。先不管那是以什么金属做成,但从挥舞时沉重的声音可听出那东西有相当重量。由此可看出单手操控那东西的摩尔甘的臂力。
“我有听诺耶耳谈过你的事情。”
摩尔甘计算着与缘之间的距离,移动靴子的鞋头道:
“紫堂流忍术——血统的奇迹吗?跟我们『魔导士』既相似又不同呢。”
#插图
她愉快地漾开笑靥,从双唇的缝隙中可窥见她洁白的牙齿。
“我们是扭曲事象,而你是重组事象。力量跟技巧——真是有趣。”
“一点也不有趣。”
缘否定摩尔甘的话语。
“你的目的是安琪拉吗?”
“当然。”
摩尔甘点头肯定,雷鬼头随之摇曳。
“虽然我对紫堂流忍术有兴趣,但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旁观。”
“啊,这意见就有趣了。”
缘突然露出笑容,摩尔甘微微歪着头感到奇怪。
“嗯?”
“你擅自闯入他人家中,还说我要诱拐小孩,请你旁观,这不是很好笑吗?”
被这么一说,摩尔甘搔搔后脑,嘟起嘴巴。
“那还真是抱歉。不过,我都像这样打招呼了,不能宽容一下吗?”
“不能。”
缘果断拒绝,同时扣下扳机。
无论如何,摩尔甘还没做好战斗准备。
枪口飞出的子弹集中地袭向摩尔甘的胸部。没有东西能阻碍子弹的前进。
但事实上,火花四散,子弹被弹开。
摩尔甘拿手上的手杖扫开子弹。
虽然对方有异常的动态视力跟反射神经,但缘并不诧异,早已采取行动。
把剩下的子弹射向摩尔甘,本来就只是牵制对方而已。
缘趁她扫下子弹时,抓着文森的后领拉着他后退,摩尔甘立刻采取应对,解决子弹之后立即突击。
缘抓住文森时,踹倒原本他坐着的沙发。
摩尔甘并不避开挡路的沙发,活像挥开碍事的虫般随手挥杖。
那一击便打碎了沙发。
为此感到诧异的人不是缘,而是摩尔甘。
归类于打击武器的金属手杖有可能打破沙发,却不可能把沙发打碎。
摩尔甘的反应果然迅速。
她以扫开沙发的同时踏出的脚为轴心,一口气飞身后退。
钢丝从弹开的沙发飞出。
无数钢丝为捆住摩尔甘划空袭来。
她用双手抓住手杖急速回转。
金属杖制造出来的漩涡逐一吞入钢丝。
最后伸展到底的钢丝无法抵抗持续旋转的手杖,尽数被扯断。
缘已经退到墙边,对着为突然的战斗整个人愣住的文森说道:
“不想死就乖乖待到结束。”
然后他也不等对方回应,就把文森往背后的墙壁抛出。
可能是以为自己会猛撞上墙壁吧?文森轻声悲鸣,然后就这么被吸入墙壁。
缘直接往旁横移,手伸向放在墙边的小橱柜。他按下橱柜侧面的某个位置,天花板的一区块随机关打开。
放在里面的,是手里剑。
收纳着五枚十字型的手里剑。
缘抓住那东西的同时,踢了一下地板。
被断裂钢丝缠住的手杖从头上劈下。沉重的一击粉碎橱柜,碎片洒向四处。
会慢一步追击躲开的缘,是因为摩尔甘防范是不是又有东西会从橱柜飞出。
缘身子缩成一团在地上翻滚,起身的同时逐一投出手里剑。十字手里剑在射出时被施加强力回转,画出不同的轨迹。
摩尔甘挥杖想打下从上下左右袭来的手里剑。
但那却是个败笔。
撞上金属制手杖的手里剑发出尖锐声音爆炸。
手里剑上涂有液态炸药,遇上强烈冲击就会产生小规模爆炸。
在摩尔甘身边连续发生爆炸,引发的冲击波跟烟雾一时性地麻痹她的行动。
缘跑向客厅中的某个书架。
排满精装书的巨大书架,在缘轻轻一压之下往旁滑行,书架后方墙壁凿有小型方形空间,里面收纳着一把刀。
缘抓住刀,拔刀出鞘。
背后摩尔甘已挥杖逼近。
缘压低身子,于前进的同时转圈。
劈下的手杖猛撞上被机关推回的书架,把玻璃连同书本一起压烂。
缘回转的同时穿过摩尔甘身旁,伴随转身往她背后挥出一刀。
缘才觉得自己的刀被弹开,就看到摩尔甘大幅展开身体,横向往自己正后方猛挥出杖。
金属互相擦撞的沉重声音、摩擦的声响,以令人不快的音色振动鼓膜。
“这样啊,这里就是所谓的忍者屋吗?”
摩尔甘伸舌舔拭从额头流下的鲜血。
“而我就是那只扑火的飞蛾罗?”
“以虫来说,你太大只了。”
面对以惊人臂力推出手杖的摩尔甘,缘突然放开力气。
他于放松的同时跳跃。
缘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到空中,失去抵抗的手杖来势汹汹地通过下方。缘的身体被那风压往上推挤,飘至天花板,就这么贴在上面。
摩尔甘轻吹口哨,仰望倒挂的缘。
“那是怎么办到的?”
“这是企业机密。”
缘吊起嘴角微笑,就这么在天花板上疾驰。
目的是设置于天花板上的照明器具。
他跑到照明器具旁边,用手指触摸。
缘自己就这么由天花板往地板跳,于着地的同时重新转向追杀过来的摩尔甘。
头上的照明器具发出马达运转的声音。
摩尔甘原本想扑向缘,但那声音让她抬起视线。
圆形的照明器具回转。
照明的部分消失到里侧,取而代之出现的是机关枪。
摩尔甘边咒骂边翻身。
她虽然能用手杖弹开子弹,不过机关枪对她来说似乎是超出负荷。比起防御,她选择逃走,但机关枪的子弹接连射到她身上。
中弹的冲击让摩尔甘巨大的身躯往前倾,就这么跌倒在地。
但她旋即跳起身,以没有握住手杖的手丢出某种东西。
那是把短剑,但却在到达机关枪的底座之前就发出强光以及爆炸的声音。
缘的肌肤感到刺痛。
摩尔甘投出的,是施加电击魔术的短剑。短路的机关枪冒出白烟。
摩尔甘又以小动作,朝缘丢出另一把挂在腰上的短剑。
看到刚才的景象之后,缘知道只能躲开。
正当他移动体重闪避,踏出斜前方的时候,摩尔甘已冲上来。
她如举长枪般提长杖杀到。
缘又再跨出一步,移动身体躲开突刺。
但手杖以跟突击几乎不变的速度,追着缘横向扫来。
已经做出攻击动作的缘情急之下立刀格挡手杖,但他的姿势不佳,想站稳脚步却力不从心,被推开两三步。这时候摩尔甘的脚自低处弹出。
缘小腿感觉到沉重冲击的同时,一阵漂浮感袭向全身。
当他理解到自己的脚被扫开,人浮在空中时,摩尔甘的追击已然袭来。
在空中能做的事不多。
缘的眼睛捕捉到摩尔甘的手肘正刺向自己侧腹,但在这状况下要躲过那一击可说是难如登天。
那么,也只能承受了。
她的手肘如铁锤般沉重,冲击力贯穿缘使力涨起的肌肉直达内脏。
缘身体被撞飞摔到地板上,顺势打滚。
耳畔传来地板振动的声音。
摩尔甘似乎不打算让缘起身,立刻追击。
但缘也不光只是承受攻击而已。
他自挨打之后就开始结“印”。
缘剧烈回转的身体猛撞上墙壁,摇晃的视野中看到摩尔甘冲过来。
为拿来刺穿缘而架在腰上的手杖,看来活像架在弓上的箭。
茌那东西射出来的前一刹那,“印”已完成。
“『钢戈』。”
缘吐出的言灵,使世界产生变化。
用在整间房的钢材改变其样貌。
摩尔甘脚下的地板炸开。
使用于地板下的钢材前端变得跟枪一样尖锐,袭向摩尔甘。
她啐了一声,脚踢地板往旁移动。
在她前进的方向上,墙壁跟地板一样炸开。
钢之枪贯穿墙壁射向摩尔甘。
摩尔甘并没有连续回避两次。她一边咒骂,一边挥杖敲击伸长的钢之枪。
不知道该要有多强的臂力才能办到——坚固的钢之枪承受不住手杖的一击,以打点为中心断裂。
但是枪逐一破坏地板跟墙壁出现,为贯穿摩尔甘的肉体伸长。她自由自在地挥舞手杖,依序折断钢之枪。金属败给超越耐久力的力道,沉重声音在她身边接连响起。
缘不管内脏损伤发出的哀号,流畅地滑过墙壁移动。
摩尔甘看见他的动作,于单手操纵手杖的同时,用空出来的手握住短剑。
缘在视角一端盯着那景象,往厨房移动。
正可谓是千钧一发。
缘飞身滚进吧台背面,追在缘身后来到的短剑猛撞上吧台,制造出摩擦的声音,发散出寒气。缘闪过接二连三地冻结空气水分,使水分结晶的寒气往深处前进。
食器柜跟橱柜等家具并列于宽广的厨房中,但缘却跑向要文森别使用的冰箱。
冰箱门需要指纹认证,不是缘就无法打开。
缘打开冷冻库,拉出制冰机。
“这种时候你还喝酒吗?”
摩尔甘出现在厨房入口。
缘咧嘴而笑。
“做这么多运动当然口渴,你也要喝吗?”
缘边说边朝摩尔甘丢出制冰机里的冰块。摩尔甘没有选择弹开飞来的冰块,直接冲向缘的作法。
缘不可能丢出普通的冰块——她这么判断,连碰都不想碰到地往客厅后退。
可是摩尔甘的判断还是不够精确。
冰块撞上墙壁跟地板后,如弹珠般粉碎。
然后冒出大量白烟。
这些白烟以惊人的速度从厨房涌进客厅,染白整片视野。
“这是……!”
摩尔甘呻吟一声,屈单膝跪下。
放在制冰机里面的,不是冰。
伪装成冰块的玻璃容器里,装的是紫堂家秘传毒药——被炼成不会结冰的液体,绝对不会冻结的这种毒药,拥有一触碰到常温就会瞬间蒸发的特性。
于汽化状态吸入的话,这药会麻痹神经,最后侵犯肌肉,停止呼吸。
摩尔甘试图离开这里,但她的脚无法动,最后整个人往前倒。
即使如此,缘还是不大意,缓缓接近。
摩尔甘脸颊贴着地板,以一只眼睛往上看。
“原来连毒药都无法对Ninjamaster产生效果吗?”
“怎么可能。”
缘一边苦笑,一边用脚尖踢飞摩尔甘的手杖。可能是她的指尖已经使不上力,手杖离开她手中,滚到房间角落。
“应该没有人会制造做不出解药的毒吧?不过就是这样。”
“哎,说得也是。”
摩尔甘白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缘在她触碰不到的距离蹲下。
“若继续这样下去,你将会窒息而死。在那之前,我想问你一些事情。若你不愿意回答,那也无妨。”
“有能让我活下去的选项吗?”
“没有。”
缘的回答冷酷到不带感情。
但摩尔甘并没有露出感叹或是恐惧的表情,轻轻哼了一声。
“算了,好吧。你想问什么?”
“你们『源体』盯上安琪拉的理由。”
这问题让摩尔甘吊高两边嘴角,眯起双眼。
“为从邪恶的神父手中拯救年幼的少女,若我这么说你要相信吗?”
“若你是诚心诚意这么说,我是没差啦。”
缘一派认真的点头,摩尔甘噗哧一声,身体打颤。然后剧烈咳嗽,痛苦地扭曲表情。
“真是胡闹的家伙。”
“那是我想说的话。”
缘皱鼻啐道。
“不使用魔术而专注于肉搏战的『魔导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应该是对自己身体施法,强化能力吧?”
“因为我不擅长记『咒文』啊。”
也不知道摩尔甘话中有几分是真的,缘怀疑地眯起眼睛。
“一般来说,要对自己的肉体施法很难,更何况是这么高等的魔法。”
“……就算拍我马屁也没好处喔。”
摩尔甘的嘴角好像觉得恶心般扭曲,缘起身后退两三步。
“我并没有期待什么,只是想叫你别再假装中毒而已。”
缘的话语让摩尔甘瞬间瞪大眼睛,她旋即尴尬地抬起上半身。
“你怎么,知道的?是我演技太差吗?”
“哎,要说不好的确是不好没错。”
缘耸耸肩。
“真要说的话,若神经毒有效,你连话都说不出来。”
“啊——”
发出莫名痴呆的声音之后,摩尔甘困惑地拉动自己的雷鬼头。
缘提刀直指她的鼻尖。
“我们重来一次。我再问你,为什么盯上安琪拉。”
“当然是为有效利用那个力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摩尔甘讲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先说好,我们没有想要让『高墙』消失。在这一点上,跟你一样。”
“别把我跟你们混为一谈。”
缘左右挥动没有拿刀的手说道。
“那么,有效利用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
摩尔甘的手指竖立唇前。
缘一口气逼近,迅速地刺出刀。
摩尔甘当场后仰,刀锋掠过她的鼻尖,砍断雷鬼头其中一撮头发。整个人往后仰的摩尔甘顺势后翻,快速拉开距离,拔出腰带上的短剑。
“竟然动女性的头发,真是过分的小弟。”
“还是削下你鼻子比较好?”
缘边耍嘴皮子边逼近摩尔甘。
“再说,不要叫我小弟。我们年纪没差太多吧?”
的确,摩尔甘看起来不到三十岁。
但是她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已经活两百多年啦。”
“啥?”
缘露出吃惊的表情。
这时短剑刺来。
至今为止,她只把短剑当作投掷道具使用。虽然缘并不觉得一定是这样,但心中还是不免大意。
他不禁对接连刺出的短剑挥出刀。
然后在短剑刀刃跟刀触碰的瞬间,摩尔甘已不见人影。
她在短剑被扫开的前一刹那放开手,往旁横移。
只是缘不追她。
因为他扫开的短剑喷出火焰。
那并非爆炸,而是纯粹地朝缘喷出火焰。缘边咒骂边后退,匹敌火焰放射器的火力以高热使视线摇曳。
摩尔甘趁隙捡起被缘踢开的手杖。
“——两百年还真是令人佩服呢。”
“我是说真的。”
缘苦着一张“被摆了一道”的脸,摩尔甘一脸受伤地嘟起嘴。
“我是现在少数出生于『丧失节』之前的人喔。”
“哎,出一张嘴是很容易啦。”
要固执于这种无法确认的事也实在太蠢,因此缘决定不理会对方。
这似乎让摩尔甘不服,她一边用肩膀扛起手杖,一边揶揄缘。
“不愿意正视自己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也很容易啊,小弟。”
“我不是要你别这样叫我了吗!”
虽然缘语气变得凶恶,摩尔甘还是不为所动地耸肩。
“只要活将近两百年,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小弟小妹啊。”
缘不理会她的抱怨,刀尖直指摩尔甘,慎重地移动。
摩尔甘也配合他的步伐静静前进。
然后她放下扛在肩上的手杖,用杖底轻敲地板。
“嗯,今天就先这样吧。”
她满足地点点头。
缘停下脚步,一脸狐疑地瞪视摩尔甘。
“今天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
“『源体』并不打算与你为敌。”
摩尔甘双手放在手杖上,双眼凝视缘。
“以我个人来说,我甚至想跟你交个朋友呢。你对融合魔术跟忍术有兴趣吗?”
“先是非法侵入,然后是劝诱吗?”
缘讲得气愤。对方态度太过随便,就连缘都不禁动起肝火。
摩尔甘似乎也不全然是在说笑。她轻轻旋转立于地上的手杖,窥伺缘的反应。
“就算你不是『魔导士』也不用客气喔。『源体』确实是魔术组织,但还是有许多人使不出魔术。就算多一个忍者也不会有人在意。”
“别以我会加入为前提说话好吗?”
“你有不愿意加入的理由吗?”
“我只是想不到任何加入的理由而已。”
缘的语气凶恶,像要表达“给我差不多一点”似的。
摩尔甘看着他好一阵子,之后深深叹息。
“我有点太性急了。”
她自顾自的反省起来,绷着脸按摩后脑。然后当再次举起手杖时,她挥挥手。
“那么,再见啦。”
摩尔甘的语气轻松到活像要从朋友家告辞一般。
当然,缘不打算眼睁睁地放她离开。
“开什么玩笑。”
他边咒骂,边为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蹬了一下地板。
但缘立刻停下脚步。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温度于瞬间急速下降的缘故,吸入体内的空气冷到令喉咙跟肺部发疼。窜上身体的酥麻感触,是因为有静电产生。
或许是连气压都有变化的关系,贯穿耳朵般的高音振动鼓膜。
然后,摩尔甘的身影轮廓逐渐从缘的视线前方消失。
那身影整体失去颜色,有如海市蜃楼般摇曳,缓缓丧失立体感。
“怎么可能。”
他吐出的嘟哝,被与腹腔共鸣的沉重巨响吞没。
室内空气膨胀,推得缘倒退几步。
他房内的物品不停振动,玻璃出现龟裂。
然后摩尔甘的身影倏地消失。从她所站的地方,冒出的白烟飘散到四周。
缘跑到摩尔甘原本站立的地方,之所以有空气摩擦的声音,是因为剧烈的寒气从那里散发出来的缘故。
“竟然是空间转移。”
缘愕然地说道。
利用魔术使出的空间转移难度,远比缘使出的忍术还要高上许多。据说光是要让物体转移,就需要很长的“咒文”以及媒介,还有许多名施术者。
若对象是人类,听说连成功案例都屈指可数。
可是摩尔甘连一句“咒文”都没有唱诵,就在媒介看来只有那根手杖的情况下完成空间转移。
缘感觉自己吐出的气息被冻成白色。脑中浮现摩尔甘说过的话。
“两百年吗?”
只要钻研这么久的时间,人类甚至做得出这种超乎想像的事情吗?
可是缘轻轻摇头,往文森被抛入的隐密房间前进。
诺耶耳呆立当场。
各种感情于脑中炸开,所有神经麻痹,动弹不得。
就连呼吸都忘了。
正当他突然想起什么般吸氧气进入肺的那瞬间,浓密的血腥味使他噎住。
诺耶耳当场屈膝,剧烈咳嗽,无法理解眼前光景。
大家都死了。
这不是预感,是确信。
他抬头仰望,游移为泪水晕开的视线。
约翰巨大的身躯倒在离入口最近的位置。他恐怕是第一个冲向入侵者的人。
俯身倒地的他,背后开出一个大洞。
胸部被破坏,一击毙命。原本在胸中的东西粉碎,飞散四溢。
“连你自傲的肌肉都挡不住吗?约翰。”
诺耶耳想要笑,但却失败。从口中跌落的,只有通过他紧缩的气管的尖锐呼吸声而已。
约翰的没神经,到底惹毛自己多少次?
自己到底为约翰粗鲁的行径,愤忾了几次?
又到底被他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拯救了几次?
诺耶耳膝盖逐渐失去力气。
即使知道就这么失去意识会比较轻松,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这么做。他晈紧牙根,好不容易才维持住意识。
诺耶耳踏着跟酩酊大醉时没两样的步伐,用身体磨蹭墙壁咎客厅前进。
躺在沙发上的人,跃入他的眼帘。
房间中心的沙发,是某个俱乐部让给约翰的。虽说年代久远,但坐起来还算舒适。
常在这沙发上午睡的尤里乌斯,老被玛莉露怒骂碍事。
可是,就算再怎么怒骂,他也不会再起来了。
他身体虽然朝上,但脸却转向后方。这是头部被硬往后转,颈骨粉碎的缘故。
向逃出组织,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的诺耶耳搭话的人,就是尤里乌斯。饿到无法动弹的诺耶耳蹲在地上,却没人愿意对他伸出援手。不只如此,甚至还有人认为他身上可能有值钱的东西而袭击他。尤里乌斯赶走这些家伙,带诺耶耳回到这个家。若是那时候尤里乌斯没有找到他,诺耶耳应该早已饿死街头。
“我很感谢你。应该早点跟你说的。”
由于懂事前就在魔术组织这种特殊的环境长大,诺耶耳毫无在一般社会生活所需的知识跟经验。他甚至没用过钱。
当时的诺耶耳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需要人重头教起,而尤里乌斯也没过问他原因,便照顾他的生活。
他很想报恩。
所以就算觉得愚蠢,他还是参与讨伐“变异”的工作,为金钱甘冒危险。
这也是为了尤里乌斯最重视的事物。
诺耶耳发出不成话语的悲鸣,视线移往自客厅延伸而出的走道。
她恐怕是听从尤里乌斯的指示准备逃脱。
逃生口就在走道前方。
但柯洛薇无法抵达那里,后头勺遭受一击。
头盖骨被粉碎,把里面的东西洒到地板以及墙上后倒地。诺耶耳摇摇晃晃地走向她。
诺耶耳跪在动也不动的柯洛薇身旁,长声叹息。
眼前的尸体,很难跟柯洛薇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笑口常开,时则动怒,偶尔哭泣——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女。
一个好不容易才开始谈起未来的少女。
“明明才正要开始呢。”
话语有气无力地滑落。他低垂下头,提不起抬头的力气。
“结果你还是没有把心意传达给那家伙吗……?”
就算发问,对方也不会回答。
喉咙振动起来。
听似抽噎的奇妙声音断断续续,不停地晃动诺耶耳的肩。
就算发现自己正在笑,他还是无法停止。
他一边发出嘶哑低沉的笑声一边起身。这结局实在太过愚蠢,有如一场玩笑。
诺耶耳就这么走向厨房。
闻惯的其他香气,混在血腥的臭味中。
诺耶耳窥探厨房,在厨房见到玛莉露。她靠在墙上断气。
脖子以下的部分沾满血液。
她的喉咙被人一把捏烂,整个挖出。
诺耶耳喉咙流泻而出的奇妙笑声戛然而止
他空洞的眼神移往火炉上的锅子。
火还没关上,锅内的是玛莉露的拿手好菜,疑似炖牛肉的料理。
众人会异口同声说疑似,是有原因的。
至少那味道不是炖牛肉。
虽然非常美味,但事实上使用的肉是猪肉,味道真要说的话,也比较偏向罗宋汤。
但玛莉露却坚持那是炖牛肉,众人只好被迫接受那是炖牛肉。
诺耶耳伸出颤抖的手关掉火炉的火。
然后他走到玛莉露身旁跪下。
虽然开口,却说不出话。
眼泪自她睁开的双眸滴下。诺耶耳伸手擦拭她的泪水。
虽然大概不是这动作引起的,不过她靠在墙上的身体往旁倾斜滑落,诺耶耳急急忙忙地抱住,支撑玛莉露的身体。玛莉露的额头靠上他的肩膀,柔软的红发掠过他的脸颊。
她的身体还有温暖。
眼泪唐突地溢出。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强忍住眼泪,只是感情无法跟上对现状的认知。
当触碰玛莉露体温的瞬间,两者终于对上。
诺耶耳抱住玛莉露的身体,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地痛哭失声。
第一次见面起,诺耶耳就从她身上看到那身影。
芙丽塔的身影。
尤其是那对意志坚强,却又温柔的眼神极其相似。
诺耶耳边哭边窥伺身旁玛莉露的脸。失去光芒的淡蓝色瞳孔,已映照不出任何事物。
她死了——这事实沉重地压到诺耶耳身上。
诺耶耳的心无法承受那重担,逐渐崩塌。
“你告别完了吗?”
所以就算听到那声音,诺耶耳也没抬起头。
出现在厨房入口的红色皮衣女子轻声叹息。
“明明不回来,就不用这么伤心——真是个傻孩子。”
她的手为血与脂肪濡湿。套装上有几个疑似弹痕的空洞。虽然也有流血的痕迹,但从她的动作中感觉不出她有受伤。
“来,站起来。我们回家。回你家。”
“——这里。”
嘟哝的声音嘶哑而虚弱。
“我家是这里。”
“那我就把这里烧掉。”
这不是女子说出的话。
严峻、冷酷的声音刺入鼓膜,令诺耳耳幽幽地抬起头。现身于红色女子身旁的亨利克司看到脸上满是眼泪跟鼻水的诺耶耳,和蔼地漾开微笑。
“你希望在这里跟那女人一起化为灰烬吗,我的弟子?”
“——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诺耶耳无视师父的话语发问:
“我都已经要遵从你的愿望回去了不是吗?”
“你要怎么做,并不是问题。”
即使弟子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亨利克司依然用称得上温柔的眼神看他。
“你忘了吗?『源体』是秘密组织。跟你有深刻接触的人,必须全部收拾掉。『魔导士』的肉体是组织的秘密仪式,这便是原因啊。”
也就是说,跟诺耶耳的意志无关,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杀死与诺耶耳有关连的所有人。
无论是诺耶耳的烦恼、纠结还是恐惧,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哎,虽然我让姓紫堂的小鬼跟另一个人逃跑了。”
不知为何,亨利克司看起来很愉快。
红色女子在他身旁跪下。
“那么,我去追。”
“哎,等等。”
亨利克司用手上的手杖阻止女子。
接着他用杖尖指着诺耶耳。
“你去追他们,诺耶耳。”
就算对方下令,诺耶耳一时之间也反应不过来。他完全不懂意思,思考追不上脱离常识的状况。
亨利克司有耐心地对跟不上状况的诺耶耳重复说了一次:
“杀死紫堂缘。由你解决那个使用忍术的家伙。”
“为什么呢?”
要说理所当然,这问题的确是理所当然。
但亨利克司却放声大笑。
“你问为什么?”
亨利克司对懵懂无知的孩子,因不懂事故而抱持疑问漾开微笑,眯起双眸。
“好吧。”
他从铁灰色外套下取出一张照片。
亨利克司把照片随手丢给诺耶耳。
“我拿这东西跟紫堂缘的尸体交换,如何?”
诺耶耳不明所以,视线飘向那照片。
然后,屏住呼吸。
“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已经崩塌的心再次动摇。
心脏的跳动剧烈加速,呼吸变得越来越浅薄、急促。
“她应该已经因为没有素养而死了才对。”
但照片中映照着一位横躺的女性,她看来仿佛睡着一般。于胶囊型的密闭式睡床的液体中浮浮沉沉的人,的确是那女孩。
是芙丽塔。
“没错。”
亨利克司深深点头,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照片。
“可是,以材料来说,她很优秀。我为了你才将她保存起来。为用来做成你的夏娃。”
诺耶耳茫然若失地听着亨利克司的话。
他的脑袋还无法顺利运转。
可是,身体已经有所动作。诺耶耳轻轻放下怀中的玛莉露,让她躺到地上。他合上玛莉露张开的双眼,用手指捡起照片。
他再次确认照片中的女性。
是芙丽塔。
从那之后过了几年。诺耶耳稍微成长,但芙丽塔还维持着离开时的模样。
“来,怎么样?这是公平的交易。”
虽然亨利克司的声音传入耳中,可是诺耶耳并不回答,只是站起身子。
他的脚毫无意识地前进。
诺耶耳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亨利克司满意地点头。
离开厨房时,他再次望向玛莉露。玛莉露已经不会责备诺耶耳的决定,也不会为此而笑。
他转身走向玄关。
尤里乌斯不会再救自己,约翰也不会再开自己玩笑。
孤独一人。
自己真的能杀死缘吗?
真的打算杀死他吗?
即使自问自答,答案还是没有浮现。
他想把芙丽塔的照片放入外套口袋,才想起那里已经有一张照片。
柯洛薇出院时大家一起拍的,一张照片。
诺耶耳打开玄关的门,紧晈下唇。
两张照片——该选择哪边?
是失去的未来,还是应该取回的过去?
诺耶耳现在正处于夹缝之间,动摇不已。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