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还不曾考虑过实际！”叶天阳回忆起晚上的争论，于平静中眉头紧锁。
意识到心有所怒，叶天阳当即放下手中茶水，轻声吟诵，欲以此告诫、消解心底嗔怒。
“人间夜夜百岁长，秋日飘雪夏蝉忙。
世人贪梦权财色，三尸不斩欲难藏。”
“来了。”嗔怒未得消解，他便被吸引了注意力，转过头看向来人。
“念张四景的诗，也不怕被嫌晦气？”来者高大身披斗篷，头戴金铁凶怪面具，即便佝偻着身躯也比寻常人高上许多，斗篷之下手臂呈青灰色，血管缠绕着骨骼，干瘪如枯枝，左臂处令牌图案在月色下若有若有。
“对诗不对人。”叶天阳说，“再者说说句实话，现在的张四景无非是个立起来仇视的靶子，天符张四景那等人物是宗门大敌，除了显得门人有面子没别的作用。没所谓的，难不成还有门人会当真，顶着圣门名号出现在青州上？”
“看来你心中郁结有一阵了。”眼见他大段说出，面具人说。
“失态了。近来后辈不争气琐事繁多，也不能交给别人，不免有些心烦。”叶天阳说，“到底还是心境没修炼到家……”
“你那群亲信呢？”面具人问。
“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很多事他们不合适，况且眼下大多数也不方便行动。”
“什么时候突破劫变？”面具人问。
“没有前兆，暂且不用想。”叶天阳说，“拜托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北牧平原上有三三两两的盗匪摸回来了，但都是些灵动境界的底层人，明面上还没有大盗匪团重现。这边有可能泄露的几个已经处理了，至于任家那边，估计藏着当时来不及逃或是没想逃的人，依围剿的时间判断应该是夜殿和久坝的人，后续应该还有。楚家那头情况差不多，张林还是被藏得很死，至今只有当时那老头见过，我还是有些怀疑真假。”
“江穆确信他这副手是楚家之人，他说对方一直想探出自己根脚……那李四喜呢？”
“弄好了，等天明过路人会发现他醉倒在林道，意外被野兽咬死。那些百姓和甲卫会看到没擦干净的线索，再怀疑回楚家头上。”面具男飘在湖水的热气之上，靠着柱子回应。
“看楚家会不会露出马脚了。”
“太多年了，拿不下煌玉城，在青州之上始终不能放下心来。本想借矿场加快进展，没想到成效比预料差了这么多，所幸收益不错。”面具人说，“若是能简单就将他们赶走就好了。”
“想拿下煌玉城只能拿下另外两家，将他们赶走，会有新的家族填补空位，那就要花更多时间了。
“条条框框太多，要拿下只能在台后拿下，如此更是困难。主要还是云水宗不可能任由我们独占煌玉城的，若是可行也不会玩三家分立的套路。”
“真是麻烦，我能将另外俩家家主弄死直接吞并就好了。”
“别以为我没想过。”
“也是，不过他们背后应该站着赫明众和六伞殿，恐怕也不好对付。”
“没有才有问题。”
“以前听人说在耀州即便杀了人，只要够强就没有过错，被言辞招惹将对面废了乃至杀了也不会给世人落下话柄。”
“若真是那般，那耀州的人还不如一群野兽……”
“但起码表明耀州不怎么在意这种事情，全凭武力为尊，我适合那里。”
“别想了，若是能够离开青州，师祖早走了，哪还会在这假死沉睡，被你们带着跑。没有凭证，走不出青州的。再者说，若全以实力为尊，能只想着自己恃武行凶？没想过你反而会被人随手杀了？”
“那起码自由。不做阻碍让我们离开，对青州和我们都好，不知道东圣庭的人怎么想的。”
“谁知道，喝茶吗？”叶天阳问。
“不了。”面具人说，“还得回去看护血藤和丧魂薯。”
“丧魂薯长出成果了吗？”
“还没，血气不足，又不好用人畜补充，所幸祖师爷不着急。说起血藤，前些日子你们家不是有个孩子被带去云水宗了？”
“是，如果还是问他为什么会到血藤那去，不知道。”
“若是家族弟子在云水宗表现好，你们拿下煌玉城也并非不可为。”
“不论可不可为，那孩子我们看不透，我信不过，可能还会是敌人。他被带走前做了太多莫名的事情，好似在调查矿场的事情，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本来不过是为了灵矿石髓用来牺牲的那个，修行天赋差，没关注过，却不声不响成了云水宗弟子……”
“你认为他背后有人在操盘？”
“我不认为有人能在那种情况下靠自己出头，而且听闻似乎他性格也有所变化。”
“但我记得你说过他背后的人和事没调查出明确线索来，藏这么深，难不成他背后是造化大能？”
“还有一个可能，他不是本人。”叶天阳看着茶杯中竖起的茶叶，“叶家有成武一人在煌玉城已是大盛，他无非锦上添花，但不论如何，都已去了云水宗。暂时可以不去深究。”
“期待总无坏处。”
院中大门被推开，又悄然关上。
深冬无风，北月垂落天斗，叶景云呼了口气，面具拿在手上，俊俏面容在月光下宛若天人。他回头看了眼房门，明白自己的事张秀清都清楚，包括现在出门，但她不会多问。
寂静凌晨，是他最放松的一段时间，街道不再热闹，风声夹带着白日里来往人声，叶景云缓步走着，他难得有时间能慢下来，看看这个城市。
四周似乎比他小时候变了很多，又似乎完全没有变化，他的时间被大量文件和事务填补，回忆里画面已有些模糊。
远处巡逻的甲卫们发现叶景云后，远远朝他点头示意，他也笑着点头回应，双方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旋即他脚步不停，径直穿过灯火与黑暗，走向城市边缘，并在最边缘处的屋前停步，院中的石桌上摆着两个酒壶和一个尚冒着热气的杯子。
叶景云看向月光下漆黑的屋子，举起酒杯同屋内静坐的男人隔空碰杯，一饮而尽。
为他们的共友。
随后叶景云拿起酒壶，推开了叶家陵园的大门，巡逻队发现之后，识趣走远。
“陈叔，在那个世界过得怎么样？”叶景云咧起嘴，眼里没有过多的感情，将装了茶水的酒壶靠在墓碑前，并为自己倒了杯酒。
无病无灾，是喜丧。总得接受。
“有没有投一个好胎啊，富贵人家还是大能家？”叶景云坐在坟前，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等你投胎以后肯定能和文姨再相见的，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还没投胎也没事，我已打通了关系，过几日文姨的尸骨会被迁过来，葬在这边陪着你。”叶景云指了指旁边位置，“有我在你也不用担心你走后文姨没有人上坟了。”
“下辈子要过得幸福啊，享这辈子没享到的福……”叶景云喃喃，随后语气低落，“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说过你相信我，相信我可以改变叶家……但我没有做到。回望我担任家主这些年，好像没有取得什么成果。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我明白我看似改变了很多，但其实并没有改变什么。”
“所谓家主不过是一个称谓，我没有带领叶家走向哪，而是一直在跟着叶家走，我想改变得再多，决定法案提议是否施行的还是老一辈那群人。似乎换一个人来当家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不知道这些年我争取家主之位争取到了什么。”
“我改变不了叶家，也改变不了煌玉城，我只是尽力让煌玉城变好一点，但这又太少了。休文成武两个孩子都离开煌玉了，老师，我也想离开了。到外面去，等到可以改变煌玉了再回来。”
“但我又不想离开。老师，这世界为什么会这样？”酒杯中叶景云的倒影荡漾破碎。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会怎么样，他这一生又是为了什么。如老师一样平淡而充实地死去？又或者像师傅一样缔造了煌叶卫，却被煌叶卫束缚了一生，孤独守在陵旁？
他坐在坟前，老陈头和往常一样坐在他对面，静静倾听着眼前这不再年少的孩子同他分享，诉苦，求助和沉默。
天边微微泛白，壶中酒已空。
“我走了老师。”叶景云站起来鞠了个躬，将茶水稍倒了些在坟前，随后将两个水壶放回师傅的门前。
街道上已经有房屋亮起灯火，他晃了晃手中面具，忽拐了个弯，朝许久不曾去过的市场走去。市场的人们醒得比煌玉城早，在他抵达时，已经有好几家铺子开业，他按着记忆寻找回忆中陈叔带他去吃过的店铺。
一路上虽引起部分人侧目，但大多数人抬头匆匆看了他一眼后便继续手上工作，这令他没有带上面具。
回忆中的面糊店开着，令他有些高兴，他打量着那铺子，想要从中找到过去的样子。
“您好，请问之前店里那对老夫妻呢？”他走到门口，问。
在里头忙碌的中年夫妻回过头，瞧见他的长相不由一愣，随后男子很快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你说老夫妻？是指我爹娘吗？那都是好多年前喽，我娘都死七年了，我爹在家里养老。现在是我们夫妻俩一起干。”
小兄弟……听到这称呼，叶景云有些意外。
“我瞧您面生，又认为店主是我婆婆他们……”女店主问，“胡乱猜测可能有些冒犯了，您是为了家里哪位长辈来这买面糊的吗？”
“长辈……”叶景云一时沉默。
似乎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也没空知道他是谁，这是否是自己这城主的失责？
心中思绪万千，但他表面却无半点显露。
“没有。”他说，“听闻一位长辈提过，所以过来了。两份面糊，都加脆肉，一份在这吃，一份带走，带走的慢些做，不加醋，多些辣。”
“明白，您坐。”
付过钱，叶景云慢步走到一旁的桌前。
“这些年来我的作为对吗？我是否离他们太远了……”这想法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消，直到冒着热气的面糊被端到他面前，面糊旁还捎带了个包子。
“我手艺可不比我爹差，你为了这，这么早过来咱绝不让你失望。”
“这包子？”
“送您的，别客气。”店主爽朗笑道。
“谢谢。”叶景云说道，待会将钱给他补上。
面糊升腾起的白气是它滋味的实体化，直勾动人食欲。碗现在尚无他手掌大，但在过去却是两只手都不够。
“吃吧，云小子。”恍惚间回到许多年前，陈书文坐在对面笑道。
“嗯！”
吃罢，叶景云准备去拿带给张秀清的那份，正逢两个年轻的黑甲卫在点餐，只有男店主在招呼，他便在边上稍等。虽无意听闻话头，但如此近也难免听清。
“你咋多点一份带走？”
“给那人点的。”
“多费这心干啥？他若是想吃夜里那个饼早吃了。”
“尽力帮一下吧，起码让他有选择吃不吃的机会。”
“你太能给自己找事了你！老板，再要温壶水，杯子就不用了……”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