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微微颤抖,细碎的石头在破败的地板上抖动。
一条硕大无朋的黑蛇缓缓从黑夜中爬来,它睁着一双狞厉的黄金瞳,停留在站台侧边的轨道上,沉默地注视着在候车厅内的乘客们。
它的眼神很是锋利,流淌在其中的冷光,森严而且凌厉,支离破碎的棱角,恍若是由万千把刀的刀锋所凝聚而成,可久久地看着,又会觉得是教堂内的彩绘玻璃窗。
带着一股让人敬畏的色彩。
而悬浮在这如刀刃一般的光芒中央的是...一条黑色的裂缝。
裂缝之后会通向什么地方?
没有人知道。
但此刻午夜的钟声已然迟缓地响起,那些虚浮的鬼魂们不知是听闻到回荡在空气中的声音,还是感受到了徘徊在虚无中的波荡。
总之,它们来到了候车厅的出口之前,自发地开始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一个接着一个地走过那个狭窄的出口,一个接着一个地穿过黑蛇身上的那些坚硬的鳞片,没入到它那冷漠的身躯当中。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告诉这些候车厅内等候的鬼魂们...
眼前的这条黑色的巨蛇,就是标记在站牌上的那一趟通往幽冥的列车。
坐在长条凳上的杨大东先生,也跟着起身,沿着不存在的足迹,像是刚刚从冬天中复苏过来的枯木一样,又缓又慢地踱着步子,来到了那条队伍的最末端。
虚无飘渺的灵魂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眼前消失。
终于,排在他前面的灵魂全部没入到了黑蛇的体内,然而,到了他这里,却没办法再像他的同行一样轻易地融入到黑蛇的身体里。
他只能是缓缓地伸出手,把手心轻轻地贴在黑蛇的鳞片上。
侵入肌肤的感觉,一片冰凉,给到他的感觉,就像是在触摸一座漂浮在极地里的冰山,而不是一头有血有肉的生物。
如此一来,他就想明白了。
原来,这条大蛇不是生物,它其实只是一个象征而已。
就像是人们在活着的时候,喜欢用白色的鸽子来象征和平,喜欢用昂扬的公牛象征斗志,喜欢用红色的玫瑰象征爱情。
而在这里,在这个人间隔开的地方,死亡这个象征被具象化了。
具象化成了这条巨大的黑蛇。
而这一条代表着死亡的黑蛇在被这个象征着生命的人类触碰到的那一刻,它忽然瞪大了金色的眼睛,吐出腥红色的信子,近乎疯狂地腾起身姿,朝着昏暗无边的天空嘶鸣了起来。
发车的时间到了。
画面一转,那座破败的车站顷刻间消失不见。
就像是忽然间被大地吞没了一样。
杨大东先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了这条巨蛇的头顶,也不知道这条巨蛇为什么会忽然间发怒,竟然不再在大地上匍匐,而是猛地振开一双残破的黑翼。
无穷无数的气流由此在它的腹部汇聚,继而将它的身躯缓缓托起。
它在调整行进的姿势,开始沿着轨道,朝着谜雾弥漫的前方狂奔。
在又一次振动双翼的瞬间,它高高地昂起头颅,发出直欲贯穿肺腑那般的咆哮,快速弹起,只在转瞬之间,它便将冗长笨重的身体,一下拉得笔直如一支拉满了弦的利箭。
蓦然间,它便已从地面拔起,斜切着冲入高空。
不顾一切的架势,就像是在很多年前,他砸碎了陪伴了他多年的存钱罐,用稚嫩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块块布满灰尘的硬币,急急忙忙地跑到手术室门前的医生面前,哭着去求那些穿着白色衣服的姐姐,说,姐姐姐姐,这些钱都给你们,请你们...一定,一定要救救妈妈!
那些护士姐姐看着那一堆硬币,都笑着说,别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妈妈才不是生什么病呢,她只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太大了,实在是再也装不下了,所以,才要被送到医院里来,让我们的医生哥哥帮忙,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取出来。
“你马上就要当哥哥了。”护士姐姐笑着对他说,就像是在告诉他,马上,马上就会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不解地看着护士姐姐,觉得她们是在骗他。
因为在这以前,他的爸爸和妈妈一直都是说,小孩子才不是由爸爸妈妈生出来的,而是像种地瓜一样,从地里摘回来的。
像他这样的小孩,在地里面还有很多很多个,如果他不听话的话,那爸爸妈妈就会不要他,转头去地里再摘另一个听话的小孩回来。
这种骗小孩的鬼话,当然是不可信的。
但凡是稍微聪明一点的小孩都会对父母的这一个说法嗤之以鼻。
甚至有个别早熟的小孩还会一脸坏笑,反口问爸爸,在野外做那种事会不会太过刺激?
然而,不幸的是,小时候的杨大东先生就是那种不太聪明的小孩。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对爸爸妈妈告诉他的这个说法,深信不疑,因为在他那小小的世界里,爸爸和妈妈的威严是不容置疑的,他们就像是造物主一样,在家里面,说什么就一定会有什么,说没有什么,就一定会没有什么。
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所有的一切事务,都已经早早地由爸爸和妈妈决定好了,从来都不会有小孩子说话的余地和选择的空间。
他的爸爸妈妈从没有问过他想要什么,而他也很少会跟他的爸爸和妈妈说,自己想要什么,因为几乎所有的请求都会被驳回,以‘这是为了你好’,‘你还小,你不懂,这才是你想要的’等等理由驳回,然后,得到自己其实不太需要,但是爸爸和妈妈都一致认为他是需要的东西。
但既然是爸爸和妈妈都认为这才是他需要的东西。
渐渐地,他也接受了只有爸爸和妈妈才知道他其实是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这样一个定律。
不再会审视自己的内心,不再会像别的小孩那样,又哭又闹地跟自己的爸爸妈妈索要一些...看起来是自己所需要的,但归根到底,其实又是不需要的东西。
然后,他就变成一个很乖的小孩了。
对爸爸妈妈的命令,言听计从,对爸爸妈妈说过的话,深信不疑。
以至于,无论护士们怎么解释,他都是不信,仍然固执地认为,妈妈肯定是生什么大病了,所以肚子才会胀到好像马上就要爆掉的气球一样大。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