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门口，吹了下冷风，我猛然清醒过来。
到哪里去找呢？
无力感一下子涌上心间。
昭和......
我闭上眼。我忽然想起昨日子若来寻我的时候就没有见到他，想来，这不是梦。
我脑中一片空白。我忽然想起子若一大早就急急离开了，想来，这不是巧合。
我只好抓着门口两个当值的小丫头耐着性子问：“许子若到哪里去了？”我喜欢这样叫他，连名带姓。其实按照规矩我不应该这么叫的，我应当同宫里其他人一样，规规矩矩喊他一声“少君”，但我从来不愿意这样。许子若也不关心这个，随便我连名带姓大声喊他。很多时候他也并不应，只是随便点点头。但我知道，他心里宁愿我这么叫。当然，其实我心里更想像寻常夫妻一样，唤他“夫君”，可是我不敢。真是憋闷。
那个小丫头不紧不慢地规规矩矩答话：“少君方才往后园的方向去了，许是......”
我一听忙往后园跑去。我心里很怕很怕。我一定要见到昭和。
远远看到他们两个的时候，我却忽然止住了步伐。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我看到子若把金券给了昭和。那是许家最后的王牌。我知道，他一定是怕我伤心。
昭和并不敢接。我忽然发觉，八年来，昭和依旧把自己放的很低很低。记忆中他不怎么喜欢笑。无论什么时候，他心里总是装着事的。
我总希望他不要想那么多事。
我看着挽兰湖里起起伏伏的鱼，它们忽上忽下，各自为我手中时不时撒出的鱼食使出浑身解数。我看着它们挤挤挨挨的样子，很是开心，拉拉身旁昭和的袖子：“你看！”
昭和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涟漪阵阵的湖水。
我又随手拈了把鱼食投到水里：“昭和，你说它们会不会变成仙子姐姐来报恩呐……”
昭和很平静地对我说：”鱼的记性很差。”
我仰头看着他：“我要你像这鱼一样，记性差一点。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从前你受过的苦、我对你的好都忘了。你只是昭和，你只要做你自己想做的。”
昭和不说话。只是望着水里的鱼出神。方才鱼食撒下时蜂拥而至的鱼群，此时见再无食物，快要散的尽了。
昭和一动不动望着水面：“若是利尽便散，从不会有个好记性，岂不是无情无义之辈。”
“昭和，哪里都不应该成为一座囚笼。江家不能困住你，这将乐宫也不能困住你。”我想告诉他，家生子的身份不该困住他追求幸福，我也从不希望他因为我而有太多负担。过往不是承重的枷锁，他依旧可以自由。
往事历历在目。可他依旧困住了自己。
我不晓得到底哪里做的不对，我越是想让他离开，他在深渊中陷得越深。我猛然发觉，他的眼里很深，再不是当初的澄澈坚定。冷宫里那些绝望的女人总说，这皇宫是座吃人的牢笼。大概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把一个人真正的自我消耗殆尽，无知无觉，一个人就真的变了。
我曾以为我最得父皇宠爱，我足够强大，可以让将乐宫变为这深宫之中的一片世外桃源，不受纷争产生的污浊侵扰。我曾以为，我以为我强大到可以让所有人不敢再欺负昭和，期望他也能像梓衣一样无忧无虑的。可我终究高估了自己。
我还无知无觉，我还在幻想里。可早就已经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因为原来我一直都不曾真正理解他。他忘不掉的。无论多久都忘不掉的。
可为什么不能忘呢？
紧抓着过去，只让自己的伤口重新一遍遍撕扯开裂。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不能让仇恨蒙蔽自己，一定不能。
我更没有想到，昭和会想去灭门。江世安不负责任，大不了找他寻仇便是了，为何要杀那么多毫不相干的人？只因为他们当年没有敢伸出援手吗？只是那样就该死吗？
我一遍遍问他：“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冤冤相报，这样的纠葛永远没有尽头。到底是为什么？八年的平静都是假象。到底是为什么？昭和，是我错看了你吗？
泪水一瞬之间决堤，我木然望着他，他站在许子若身边。许子若并不说什么，也不做阻拦，只任凭着我疯魔般一遍一遍的问昭和。他负手站在那里，并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那么多人命，他也知道吧，但也分毫不会关心的吧。仿佛他们真的就该死。我忽然间觉得，他们有点相像。往日这么觉得，只当因为他们都是亲近之人，只是都看着顺眼罢了。如今方醒悟，他们真的是同一类人，他们是真的很像的吧。
昭和见了我，又惊又喜，但看我衣衫不整，又慌忙低下头，仿佛一个犯错的孩子。
梓衣奔过来替我披上外衫，他方才抬头，我看到他的眼里满是歉疚，那是对我的歉疚。可他对不起的人，根本不是我。
他不是我认识的昭和。他不是八年前那个什么都自己忍着不愿与他人为难的昭和。
我望着他，像望着一个陌生人。这样的昭和，不是我的昭和。
昭和看我一遍一遍哭着喊着，撕心裂肺，慌乱无措的伸出手想要安抚我。可指尖却停留在半空，停留在那里，不敢触碰。他颓然垂下手，眼里已然噙着泪。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我们要变成这样？
忽然，远远就听到景克庄尖着嗓子：“宫主！宫主！”
景克庄是御前的红人，我也不好再让他瞧见我失态，便慌忙理了理仪态，等待着他。
他走至近前闲闲地道：“听辛芷说宫主在这，寻来没想到许少君和昭和大人也在。倒省的奴才再去到处寻了。”
这听着似是闲话，实际上还颇有点耐人寻味。不过，听他的口气并非前来捉拿昭和，我一时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我不希望昭和死，即便他不再是从前的昭和。
景克庄取了圣旨，很郑重的念起来。我越听，越是觉得天旋地转。
江家谋反……
所以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一个骗局？
原来我在局外，被骗的团团转。
许子若和昭和各自谢了恩，我木然的站起来，景克庄也便行了个礼就走了，并未对我多说什么。他是御前的人，自然最是谨慎。
一道旨意下达，江家满门皆殁。原来他们真的命如草芥。昭和留下的那些人，不过是江家新添的家丁仆役，根本不可能想着谋反。然而他们的命早就卖给了江家，所以此刻又因为一道圣旨就轻易消散了。提起他们的命，说的那样轻，很轻松的就夺去了。真的如飘絮鸿毛一般。
只是，如此江家一案便是朝堂之争。或许，昭和也只是奉命行事。那么......
当然，我心里也知道，江家是不是真的反了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父皇认为江家有二心。反正这宫里的事，都是几分真几分假？
我抬头看着昭和，有些犹豫。又看看许子若，他气定神闲的，想来早就都算好了。运筹帷幄，杀伐果决，或许他们真的很适合朝堂。可因为我，那都变成了不可能。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但是朝堂，真的是一个令人踌躇满志又不禁生畏的地方。一道旨意，把我、子若、昭和，都卷了进去。父皇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却也无法再面对昭和。我转身离去，余光看见昭和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咽下了，一如停在半空的指尖。
午后许子若和昭和到了清心殿，想来总是要去谢恩。我心里烦闷，便又去了后园。挽兰湖畔，观花斗鱼，最是能让人心情舒畅。
我向水里时不时丢些鱼食，那些鱼依旧是那样，一哄而上，又一下就散了。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鱼群虽然记性很差，但这些，就是本能，不管过了多久也不会改变。
我望着挽兰湖水正出神，忽然感觉身边的异样。不知什么时候，子若站在了我的身边，梓衣早就轻轻退走了，只有我同他两个人，伴着这湖光潋滟。
他从我身前拿起了那鱼食的罐子，随手拈了点撒到水里，一边随口问我，好似稀松平常、平淡的透着亲密：“既然不喜欢被叫做九公主......昨夜忘了问，九公主可有封号？或是闺中小字什么的？”
我摇摇头：“我是留京的公主，没有封地，自然也就没有封号。至于小字......天家的公主，都没有的。”
他似是不经意的问：“你父皇那么宠爱你，幼时没有封赏城邑吗？”
我又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幼时虽然得的赏赐众多，仆从无数，但却从未得过土地城民的封赏。或许父皇，一开始就打算让我留在京里......”我想起早上那道圣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抗拒：“父皇当年大概早就打算让我当宫主，参政督查，那是无上的荣耀。”
许子若轻轻笑了：“朝堂最讲求制衡之道，这样一股不受牵制的力量，陛下果然深谋远虑。”
我扁扁嘴：“怎么还叫陛下呀……”我并不理会他所说的那些，此时也并不懂得，只是还有些不满于“陛下”这个疏远的称呼。原来他还是不愿意吗……
子若并不回答我，他看着我，似乎有点担心：“九公主。”
他看着挽兰湖中那些游鱼，又投下一把鱼食：“世间这趟浑水便是如此，亦真亦幻。世人只为利来，永无止境。自古以来，权力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亡，九公主纵然不愿，也应当去争一争......”
我伸手拦住他：“我只求安安稳稳的就好了。有哥哥们护着我，还有，还有你在我身边......”
子若忽然有些激动：“身在天家，这就不可能。权利面前，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瞬间都可以灰飞烟灭。这宫里的算计，从来就不是替外人准备的......你明白吗？”
我很确定的望着他：“鱼群中争斗是本能，但抢食最多的那条鱼，往往也是最终撑死的那个。鱼的记性太差了，总是忘记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于是无休无止想要占有。正是因为这点贪欲，所以才那么轻而易举就上了上了钩。正因为无止尽的争夺，才被你手里的这一点点鱼食所控。子若，宫里的算计注定是无止境的，但白浪之中，也可以激浊扬清。在这洪流之中，如何做，在于我们自己，不是吗？”
子若不再说什么，他把手里罐子中的鱼食全都倒到了湖水中，一时间暗流涌动、湖水翻滚，无数鱼群蜂拥而至，整个挽兰湖没有一处风平浪静。
那其实是子若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或许他也担心我。很可惜，我们所想不同。所以，那也是他最后一次与我敞开心扉。
（“作家的话”里放不下就写在文末：
关于制衡：皇帝让九公主议政是为了制衡，制衡几个皇子，也向朝堂引入一股不可测的力量，制衡各家党羽，稳固皇权。皇帝赐婚许和九公主，又非要许进宫，表面荣宠，实际上也是为了制衡，制衡许家和各世家的势力。包括柳德妃，除去因为与许有旧，皇帝宠爱九公主，此次纳妃也有私心，但更多的也是为了制衡。将乐宫里安排的那些人，也有宫中的制衡之道的体现。可惜九公主一直不愿意细想。她明白深宫里的那些把戏，只是因为心怀美好不愿意相信身边充满的都是算计。当她懂得的时候，局势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