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殿下已经去上朝了，我懒懒起身，遇儿来替我梳洗，我却察觉她的眼眶有些发红。我转过身，正想问一问，遇儿却突然跪下：“今儿早上，宫里传出消息，陛下把老爷贬到了西南之地……”我一听，心便猛地一沉。我拉起遇儿，拍拍她的手：“不过是褫夺官位罢了，总归性命无虞便是好的。”不知到底在宽慰谁。
恍惚间想起昨日夜里影影约约听到“虞家”……
阿姐被逼死了，虞家又急急的把我送进宫。我晓得，殿下一定是恨透了虞家。
我想起昨夜里殿下那个温和的笑，轻轻的说着，语气柔得似乎能化开来。
我想起殿下一把把我横抱起来，微微有点促狭。
我想起殿下从怀里拿出同心珠串，轻轻拉起我的手。
遇儿抿着嘴，我知道她在尽力忍着。遇儿是自小就跟着到虞家的，虞家如今落难，她心里的难过，一定不比我少。
我稳了稳心绪，抓住遇儿的手：“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遇儿摇摇头。
阿爹为官这些年，未见得是事事清白，如今这般，或许本就是迟早之事。不知为何，我一遍一遍的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如今总算只是贬谪离京，殿下也算得仁至义尽了……
想着觉得有些可笑，我抬脚想要往将乐宫去。阿九与殿下是嫡亲的兄妹，又得了陛下得旨意准许学策论批文，更何况……她是这里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纵然，她其实也是皇家的公主，可是每当我瞧见她的笑颜，便总是明白，我是可以信赖她的……
秋水却突然闯进来，一见我便跪了下来：“娘娘，殿下特派奴婢……”
我一下住了脚步。
“方才朝堂之上陛下突然下旨……殿下……”秋水犹豫了一会“殿下怕娘娘受不住，特意叫奴婢来开解……”
我冷冷地看着她，秋水却不避，直直看着我道：“娘娘，殿下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虞家在朝中党羽颇多，陛下早就有意打压。娘娘您入这东宫后，攀附于虞家的人便更多了。纵然虞大人为官算是清廉，但虞家的那些旁系，却是铺张惯了。太子殿下知晓陛下忌惮虞家做大，只得假意冷落娘娘您。可今儿个陛下却拿了数十官员联名弹劾虞大人的折子，殿下从中斡旋，总算保下大人性命。这次陛下突然发难，殿下也是应对不及。昨儿夜里钟离公子来见殿下，殿下连夜奔波，却也未能保下虞家，方才朝堂之上，陛下对着殿下大发脾气，下了朝也不知又训斥了些什么，殿下如今还跪在正德殿前……”
我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秋水，但我心里却在微微动摇。阿爹纵然为官算是清廉，但那些族亲的势利嘴脸我却是知晓的。为人臣子，忌讳声名过盛。这些年虞家在京里风头日盛，遭到陛下诘难，或许本就是早晚之间的事。
秋水自顾自说着：“殿下虽然作着冷淡的样子，却一直是把娘娘放在心上的。您生产那一日，殿下得了消息便要赶过来，但那时……陛下曾在前日与殿下对弈时谈及虞家势力过大……如若殿下再表现出对您的重视……所以纵然殿下心里挂怀，也终究未往那边去……但殿下终究放不下心，要奴婢去伴着娘娘您……”
我忽然想起，那日朦胧之时，却有两个人伴着我，一个是遇儿，那么另一个……在无尽的恐惧中抓住我的那个人……原来竟是秋水么……
“那日后，陛下不再提起虞家，殿下却也十分后悔。那日娘娘您苦了那么一遭，殿下比谁都忧心……今日殿下原只是让奴婢来转告娘娘，虞大人性命无虞，这些话都是奴婢想着娘娘也该知晓的。太子殿下也不想虞家遭难，奈何陛下这回是铁了心的，殿下曾经说，既然娶了您，便会好好待您，纵然虞家却有越矩之处，但若殿下叫虞家遭难，恐怕您却不会再原宥殿下。纵然殿下于当年虞家所为颇有不忿，可殿下从未想过对不起娘娘……”
我心里有些触动。入宫以后，我自觉与虞家的恩情尽数还了，未曾再关注过关于虞家的传言，却不想原来虞家的处境早就危如累卵。可我还是脱口而言：“虞家势大，殿下本就指着虞家，何来什么对不对得住我……”
秋水却暧昧不明的道：“虞家，开始便选的是陛下……”忽而她又微微笑起来，那笑容叫我胆寒：“虞家，自然是忠于陛下的。”
我愣了一瞬。天家从来不是个自由的地方，我从前只觉得殿下冷落我，却未想过，这里事事需得小心，殿下那样的身份，顾虑也就更多，并不是我们两个可以左右的。
我带着遇儿和秋水，抬步便往正德殿走去，秋水还想劝我，我却不管不顾便奔去。殿下依然跪在殿前，殿门紧紧关着，并不见一丝陛下改变心意的迹象。殿下直挺挺的跪着，算算从下朝的时分到如今已是过了许久，殿下也当是跪了许久了……
我走上前去，遇儿同着秋水远远地候着。我拿了那披风替殿下披上。如今已是十月里了，殿下却还是只着了一件袍子，秋风日劲，殿下的脸已经有些苍白。
殿下知晓是我在身后，顿了一下才终于开口：“虞家……我没能保全……我对不住你……”
我看不见殿下的表情，却能感受殿下声音中的那种不甘与无奈。天子一言，谁都无力改变……
我在殿下身边也跪下来，高声地喊了一句：“罪臣之女虞氏，前来请罪！”我确信，陛下一定听到了。殿下慌忙想要拉起我，我却依旧在他身边一道跪着。
果然不出所料，一会正德殿的门便被打开，景公公传了陛下的旨意，许了殿下回东宫思过。殿下朝着那大开的殿门拜了一拜，规规矩矩，仿佛不带一丝的情感：“谢陛下……”
殿门空洞的大开着。我也觉出殿下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景公公素来是个伶俐的，此刻便也同着我，来扶着殿下起身。殿下不知跪了多久，双腿都有些麻木了。我一瞬觉得有些心痛难抑。我瞧着殿一瞬下脸色苍白，一瞬什么也说不出了。殿下身为储君，纵然在我面前总是淡然无事的样子，实际上，每天究竟要面对多少的压力呢，多少的忧心、妥协、挣扎，我却并不知晓。
景公公瞧着我，劝慰道：“永安纵然贫苦些，离上京却还不算太远，他日陛下再念及虞大人昔年功绩，自然还有再回京的时候……”
“迁客何须问故乡。”我冷冷的说了一句。我说得很轻很轻，但我晓得他们都听到了。气氛再次有些微妙，我却是无暇顾及的了，殿下握住我的手：“先回宫去吧……”，语气颇有些无奈。我知晓我有些放肆了，天子殿前，却还心怀怨愤，口出狂言。好像，我总是叫殿下难堪。可殿下总只是无奈的笑笑，默默的替我料理。
殿下娶我本是出于无奈，如今，却尽是以真心待我……
我心里更觉酸楚。一直未曾想过，虞家就这样便失了势，“贬往永安，家眷随行”，这一道冰冷的旨意一下，阿爹阿娘怕是再难有回京的时候了。那奏章中列了虞家族人罪状数十条之多，陛下保全了虞家上下的性命，已是绝大的恩赏了，断没有再赦免的道理。原本，君上便是想要虞家再不能掀起什么风浪。
阿爹阿娘午后便启程，殿下拉着我去驿站送别。我晓得殿下如今的处境，并不愿他为难，可殿下却坚持带我去送一送阿爹阿娘。或许殿下比我更清楚，此一去，究竟意味着什么。
瞧着阿爹阿娘的样子，我一瞬红了眼眶。不知何时，阿爹阿娘已是疲累不堪、老态尽现了。我牵起阿娘的手，说不出话来。阿姐死后，我曾经怪罪阿娘，以为是阿娘定要我进宫，才逼死了阿姐。那以后，我便同阿娘更是疏远。阿娘请旨进宫来看我，我却总也不愿相见。可往后，却再难见到了啊……我有些哽咽：“西南之地荒僻，阿爹阿娘此去，定要注意身体……”阿娘拉着我，
已然不复往日的凌厉，尽显的是憔悴：“疏儿在京中，也要保重……阿爹阿娘离了上京，往后也再难帮衬，东宫不比别处，疏儿自己更要多保重。”
泪水便快要忍不住了，我抬头，朝一边望去，阿爹远远站在一旁，我瞧见殿下对阿爹郑重一拜，似是承诺。
阿娘拉起我的手，瞧着我的样子，轻轻的笑了：“当年虽然闹了那样大的事，总算如今太子殿下真心待你……阿娘也就放心了”我并不说话。阿娘压低了声音对我道：“阿娘晓得，为你阿姐的事，你心中尚怀芥蒂，但君命难违，阿娘也未曾料到你阿姐性子那样烈……”
其实我早就便明白了，当年来虞家求亲的两个人皆是殿下的亲信，陛下却是全然不应允这门亲事的，虞家当年，也就是在陛下和殿下中赌一把。显然如今算是输的彻底。不过，以殿下的性子，未必会举事，当年虞家若是赌了殿下，或许更是满盘皆输。阿娘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喃喃道：“当年若是早成了事，便好了。”
到底事已至此。阿爹阿娘也不好多留，终于动身西行，临走的时候，阿娘悄悄往我手里塞了一枚小小的玉佩，那东西我认得，阿姐及笄我时候，阿娘把这玉当作了生辰的贺礼……阿娘把我塞到了我的手里：“齐家当年救驾有功，若是万不得已，可以依次为凭，至少能护你性命......”
我知道，这是齐家的底牌。可阿娘如今把它给了我。阿娘转身离去，跟着阿爹，不再回头。可我却知道，同我一样，此刻阿娘也早已红了双眼。自此以后，生时怕是无缘再见了。那么，宁可相见的日子晚些吧……
我攥着那小小的玉佩。阿娘从前总是不喜欢阿姐，为她的出身，总是不给阿姐好脸色。可她却把齐家的护符交给了阿姐。阿娘说，皇宫中的日子险峻.......原来阿娘当年早就默许了，我却还以为......
阿爹阿娘的身影渐渐消失。我知道，有些话，来不及说了。
愿以此身流离，换天下永安。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