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起身出去，却瞧见殿下正坐在殿中，秋水正替他往额上的伤口上药。
秋水素来是个心细的，我瞧她此刻一心一意的瞧着那伤口，细细的撒上药粉又轻轻替殿下揉着。那目光很温和，又有些许担忧与嗔怪。从前，阿姐替我包扎时，也是这般。
宫中有不少的风言风语，即便我再迟钝，也能瞧得出来秋水对于殿下的情谊。其实秋水待我很好，初入东宫的时候，宫人们都知道我不得殿下喜爱，只有秋水最照顾我。秋水对我也十分敬重，本分的紧，并不曾有半分越礼之举。常常在想，我应当全了她这个心愿。可不知为何一直到了今日，我还不愿向殿下提及此事。大抵是因为，看过了殿下从前与阿姐那般情深意重，不忍再看到殿下与他人情深意长罢……
秋水见到我，却也并没有半分情绪的波动，只是规规矩矩行了礼、站在一边。
殿下开口询问了我的身体，我也只是一板一眼的答了。而后便又无话可说。我想起昨儿夜里殿下的样子，真真恍如隔世一般。那大抵是殿下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说一说从前的旧事，说一说他的苦衷。可是今日，我们都醒了，便又是那般执着虚礼，那般的生分。
我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一阵喧闹之声。只见九公主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
殿下赶忙起身，笑得那般温柔。他们兄妹二人之间，倒是从不拘着。
秋水上前替九公主打起帘子，九公主一下就走进来，一见我，却有些讶然，一句话不知如何开口、便愣在那里。梓衣匆匆跟进来，瞧着这情形，自扶了九公主悄悄地道：“公主如今也大了，怎得还这般横冲直撞的、不通传一声……纵然太子殿下惯着，可毕竟殿下也娶了亲，公主也该避讳些……”
梓衣是个伶俐的，压低了声音悄悄嘱咐着，饶是如此，我还是听了个真切，心里却有些发空。九公主脸一下子红起来，我走上前去，拉起她的手。她一下挽住我的胳膊：“好嫂嫂，阿九这般闯进来，没有坏了嫂嫂和太子哥哥的要事吧？”说罢她促狭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殿下。
秋水拉着梓衣也退出了殿中。殿下自给九公主斟了杯茶，颇有些无奈地问道：“阿九又有何要事啊？”殿下的语气很软，个中还带着三分宠溺之情。
忽然想起，九公主同殿下一样，都是幼年丧母、继而没了长兄，纵然身份尊贵，这深宫之中，又有几人真心对待呢？从前，我总觉得，我这个外人在这里过得艰难，却忘了九公主这般女子，却甚至未曾见过这四方天地以外的妍秀，岂不是更为可叹。
九公主仰起脸，今日却不似往日那般自在快活，只拉起我的手：“二嫂嫂，虞家的事，阿九也有所耳闻了……所谓位居庙堂，则忧其民，身隐江湖，则忧其君。虞大人纵然离了上京，想必依旧心系朝廷，为国为民，亦可造福一方百姓。永安的百姓得以安居，这样，父皇也不必再忧心……”
这话说的我有些不大明白，殿下却忽然开口：“阿九！”那音调却有些严肃，不似方才那般温和，我倒是又更不明所以起来。殿下看了九公主一眼，九公主仿佛也自知失言，不再多说什么。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殿下虚执一礼，神色有些冷冷的，而后又看了九公主一眼，继续道：“又岂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九公主低下头。我听见门外有细细的脚步声，心里有些发悲。隔墙有耳，这话说的当真不错。在这里，想说句体己话都很难呐……
我自知那听墙根子的已经走了，却见殿下还是那般严肃的神情。细细又品味九公主的话，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罢了，这朝中之事我素来不懂。可是我却懂得这持家的事。眼见他们兄妹两个在那里打哑谜较着劲，我便想着该打个圆场。我一下挽过九公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虞家世代得蒙天恩……”
阿九拍了拍我的手：“好嫂嫂，你不必同我说这些场面话，阿九知道，嫂嫂舍不得阿爹阿娘，就像阿九也舍不得。可父皇他是天下人的君父，母后，也不只是阿九一个人的母后。”我正要说些什么，九公主却继续道：“嫂嫂往后，也会贵为国母，是属天下人的……”
话说到此处，我心里明白了三分。我握住九公主的手，终于朝她笑笑，九公主也不再说什么，冲我粲然一笑。九公主如今还未及及笄，这般笑起来，倒是还有稚气未退。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为何她总叫人生出那种亲切之感。分明我知晓九公主并非不懂得之人，我瞧着九公主那般率直的样子，却又忍不住想要去保护。九公主这般的年纪，原该是最为天真烂漫，如今，又算得以保全几分……我回头瞧了一眼殿下，还没瞧真切殿下的神情，九公主便一下拉着我跑出去：“太子哥哥，阿九想同着嫂嫂一道逛逛御苑，太子哥哥不用送哈……”
九公主一路拉着我跑到了院中，笑得花枝乱颤：“终于把那些眼睛给支走了……嫂嫂同我去瞧瞧小殿下吧……”
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好像，我也许久未瞧过阿厌了……
我正想往瑞安殿走去，九公主却拉住我，向着殿后走去。九公主拉过我：“平白又叫那些人管束着，嫂嫂莫不如从后面悄悄地去，也看看那些人平日里是怎样的，莫教人蒙骗了去。”九公主对我狡黠地笑笑。是啊，宫里的这些人面上到都是恭顺，背地里不知是怎样的情形。
透过窗纸我影影绰绰瞧见秋水从奶娘手里抱过了阿厌。那几个婆子倒是爽利的很，往常若是我想自己伴着阿厌，这些婆子反倒是要说一通的。我瞧见秋水抱着阿厌，轻轻的哄着，阳光轻轻洒落，一时间，虚实难辨。仿佛我才是这个该置身事外之人。宫中规矩很多，我这般浮躁的性子，也确实不像个做阿娘的。
九公主却一下站起来，我一把拉住她，拉着她就往后院中去。九公主却还想往里面去，我一把拉过她，秋水是殿下身边的大宫女，并不好叫她落了面子，何况，纵然我知道她的心意，却也不愿意点破了。如今日暮西垂，忘尘湖边的夕颜，尽数都开了。我看的有些痴了，从前在府里的时候，花木虽多，可南诏的滇素夕颜，状若满月，却是最合我心意。可是阿娘却说，夕颜暮开朝败，不得长久，何况又是出自南诏那样的荒蛮之地，自然不是可以登堂入室的。
嫁入这东宫以后，奇花异木见的并不少，如今却见这夕颜开的这般繁茂，反倒觉得感慨。阿娘说，夕颜是贱花，哪里都能成活，哪里都能兴旺，一片一片的开。可是夕颜遇霜即败、朝来即败，的确不是吉利的花。《源氏》有言“一度春风归泡影”，书中的夕颜女，亦为家中招致了灾祸。或许，夕颜当真不是该开在这四方“囹圄”之中的花。
人们常常把朝颜夕颜喻做姐妹，可是朝颜晨开暮败，夕颜花却只生在夜色之中，永远无法相见。阿姐，终究是谁在黑夜之中呢……
我蹲下身，摘下一朵夕颜，那花已经开得很好了，我抬头瞧了一眼天色，日头却正好。九公主上前一步，把那朵夕颜别到我的鬓间：“疏姐姐，有些事，并不循那定规定法。夕颜原是只开一夜的花，不叫人赏得，白白浪费了这妍色，自然有巧匠琢磨着法子，悉心培育了，夕颜便也可开在日简，方不负这盛景。夕颜暮开朝落本是天理循环，如此，还有什么不可变的呢……姐姐不要灰心，阿九，始终是站在姐姐这边的。”
“这宫中的花，怕禽鸟叼啄，便以那花铃相护，禁不起风雨，便有那锦幄，日日有专人照料，金贵的很。夕颜，却是贱花。”
我伸手去拉九公主的手，她却一动不动：“姐姐若是想离开……”
我伸手捂住她的嘴。这样的话可说不得。何况，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冰冷的宫殿，也变得灯火可亲。
虞家尚被陛下制于永安，阿厌还那样年幼，况且，还有殿下，若是我也想着离开，殿下当真是孤身一人了。
我笑着摇摇头，阿九也笑了，我一时玩心大起，拉着她躺倒在忘尘湖边的花海之中。花草疏离，清香四溢，我们好似孩童一般。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阿姐，还有殿下，一起在后园之中。那天的阳光，也像现在这般好。殿下同我们说，宫中来了絜揆的使臣，絜揆人善以竹制各种器物，那竹碗竹器，精雕细琢，最是精美，絜揆人甚至还能以青竹制作布料，那青竹所制的赏筠锦，冬温夏凉，尚余青竹的暗香。我心中很是好奇，青竹那般坚韧，布料又该是柔软的，到底如何才能做到？殿下却说，青竹品格，至刚，却也是至柔。我摇摇头。
絜揆使臣还给宫中几位殿下带了竹编的小玩意，谈及此处，殿下却忽然不说了，变得神神秘秘的，我越发好奇起来。我扯扯他的袖子，焦急的唤他的名字。那个时候，我总是连名带姓地唤着殿下。我一面疯狂对着阿姐使着眼色，阿姐一开口，殿下的耳根子一定就软了。终于二姐也低低的唤了一声，二殿下。殿下坐起来，从怀中拿出了两样竹编的小玩意，那却是两件竹编的狸奴。那狸奴虽是竹子编成，却是惟妙惟肖。
我心里欢喜的紧，笑盈盈对着殿下打趣道：“似虎能缘木，如驹不伏辕。这狸奴甚是可爱，我却没有聘礼与你，不如，我叫阿姐打个缨子以还殿下，阿姐如今那五彩缨子编的可好了……”阿姐被我逗得脸涨得通红，殿下瞧着她那个样子，很温柔的笑起来，仿若无人之境一般，那样眉目含情。此刻我却见阿姐手里的那竹狸奴更为精致。瞧着他们那样子，我心里有些忿忿：“殿下真是偏心，分明都是狸奴，阿姐的却更为灵动。”殿下笑起来：“那改日，我叫人送一只真狸奴与你，当作赔罪可好？”我点点头，阿娘不许我养，可若是殿下送来的，阿娘也无办法。我满意的点点头，复又躺下，四周各色花草香气浮动，温暖的阳光洒下来，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不知为何，总是想起旧日的事。好像，对殿下的记忆，从前的多过如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却那般鲜活。我嫁到东宫快两年了，回忆却少的可怜。
可是后来，殿下终于食言了。那之后过了不久，太子殿下病薨，殿下成了新的太子殿下，再不会为我抱一只狸奴来。可他终于也没有着人来送，兴许他忘了吧……
后来，瞧着那竹编的狸奴，我忽然想到，既是絜揆的贡品，自是最上乘的，怎会制得良莠有分？或许，那两件，真的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后来我才晓得，阿姐有上气之症，每遇狸奴毛发“咳逆倚息，气短不能卧”。
是我不懂事了。
如今阿姐不在了，我却再也不曾抱过狸奴。
花香环绕四周，九公主甜甜的笑起来，我也笑了。好像，每当九公主在的时候，我好像回到了从前。九公主就像妹妹一般，叫我情不自禁的就跟着一起又变得无忧无虑起来。我同九公主说起从前在宫外的见闻，说起从前听过的戏本子，说起长宁街上的一幡一铺，说起上京城里每天发生着的事情。九公主听得很认真，就像从前的无数次，往后的无数次，听的那般认真、那般神往。
后来东宫中收整旧物时，婢子翻到殿下的柜子里还有几件制的更为丑陋的竹编狸奴。我的眼泪潸然而下，我终于以为，殿下待我是不同的。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絜揆的使臣给几位殿下的，不过是些竹箸、竹笔还有竹编的蛐蛐，那两只竹编狸奴，却都是殿下同着使臣们学着做的。
作家的话里放不下了，就写这里：预告：下一篇是纯朝堂（本来之前就要发的，但我写这种朝堂争斗真的是又卡又烂，所以决定再改改，下次再发），然后就直接要到秋水事件，经过考量敖子秋会单独列一篇来写，因为太虐了！然后这两天放假了作者尽快码字！感谢支持，马上就要回归正文了（搓手手）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