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从前便听闻许家的二公子勤学刻苦，绝非只仗家世之人。想来许二自知这骁骑将的职位多赖父兄，便想着换法子证明自己也并无可能。只是阿九虽然同着殿下学习策论，可到底秉性纯良，尤其对着身边亲近之人更是毫无戒心。我虽不懂朝事的弯弯绕，却也知道，在这深宫之中，轻信旁人是最致命的错误。况且......尚主以后，许二便不能再为官了，这门亲事掺杂了太多东西，旁人也定会议论是仗着许家家世......他若真如殿下所言那般野心勃勃......我皱了皱眉不愿再想下去。
殿下见我也变成忧愁的样子，叹了口气。我们都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一起靠坐着。
至于这段婚姻，是福是祸，还要阿九自己写就。
不过，仿佛我们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一般，阿九成婚以后，与那个许少君感情日笃。
夏泠宴后，陛下带着殿下和我还有他们两个一同登楼。城楼之上，夏日的夜风已有些微凉。我瞧见许少君接了小丫头手里的披风，轻轻替九公主披上，九公主回过头去，正对上许少君的目光。那目光里，温柔的恰如三月春水，所谓脉脉含情，大抵便是这般。那目光之中，只有万点繁星下，九公主一个人。九公主的脸一下红了，而许少君目光被九公主发现，也羞赧地将目光投向他处。那是少年人的欢喜，小心翼翼，却不敢叫对方察觉。
那一刻，我真的很羡慕他们。那个时候，我已经又有了身孕，那是上苍第三次给我礼物了。可是，我同殿下已经为人父母，却一直不会这般。我们的开始便是那般不堪，夹杂着鲜血与欺骗、放弃与辜负，所以我们不配这般，这般满心满意的喜欢。那一刻，少年人的欢喜，根本藏不住。我真的很羡慕他们。从那一刻我便知晓，九公主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我真的很羡慕她。
站在城楼之上，我看着面前无尽的上京城，星星点点、万家灯火，可没有一盏为我亮起。我看着流淌着的珉水一直蜿蜒着出城去、一直流向南方，我极目远眺，望不见它的尽头。登高望远，上京的景色一览无遗，可我只能望见这京中的繁华万千，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望见永安，我如今望不见，那些真心疼爱我的人。
殿下就站在身侧，风吹起他的衣袂，九章衮服上好的缎子划过我的指尖，原来那一刻我们站得很近。
回到宫里，我笑着对殿下道：“如今殿下可以放心了，许少君对九公主的关爱，今儿可都是瞧见了的。”
殿下愣了一下，却叹了口气：“但愿吧。”
阿九和许少君的情谊，今日我看得是真切的。我不明白为何殿下在这件事上总是这般扫兴，仿佛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琴瑟之好，总是觉得旁人带着这样那样的目的。大抵，在东宫多年，终于把殿下的性子磨掉了吧，殿下如今真的变得是个“刻板的书呆子”。
我不免觉得有些辛酸。大抵是怀孕以后，我的情绪越发的不稳定，如今竟一下觉得十分地委屈，腾的一下站起来，对着殿下冷笑道：“难道殿下觉得，他们也该同我们这般吗？”
殿下愣了一瞬，仿佛不太明白我再说什么。
“貌合神离、彼此消磨、相看两生厌。”我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很难受。我知道我们原不是这般的。
殿下明显也未想到我会这么说。我觉出他极力地在压制着情绪。毕竟他是太子，我这般的话终归叫他落了面子。
我们彼此僵持了一会，殿下的眼底有很多情绪闪过，错愕、极力压制的怒火、尴尬、愧疚……和不甘？
终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而后走到我身侧，又扶着我缓缓坐下。
良久，他才说道：“太子妃……太子妃以为我们是这般吗？是因为他（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殿下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是极力压制着什么。
殿下没有再说下去，所以我并不知道，这一句，殿下到底是想说阿姐，还是子秋。不过，与他们都没有关系。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我知道我这话说得不该。我也知道，其实我们如今的关系并没有我说的这么不堪。殿下待我很好，甚至方才我说了那般大逆不道的话，还可以纵容我。殿下其实待我很好很好，可我还是说了那番话，不知有没有伤他的心……因为，我怕他对我太好了，好到让我忘却曾经的种种，好到让我以为他是我的良人，好到让我对如今的一切觉得心安理得。
可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很痛很痛，脑海里不断想起过去的事，那是只属于我和他两个人的过去。
那时候，殿下坐在高高的石榴树上，我站在树下，等着他抛下的石榴。
那时候，夜风吹起我的衣袂，琼琳阁上殿下亲手为我戴上那同心珠串，那是子秋给不了我的东西。
那时候，殿下放下了身段，那般照料病中的我，为了哄我吃药，总是先尝一口那苦口的汤药，等到温度合适了，才一勺一勺的喂给我，我病的迷迷糊糊的，第二天便忘了这事，如今才想起来，殿下也曾衣不解带的照料我。
那时候，他在渡口对着阿爹郑重的起誓，我虽听不真切，却也知道，那说的便是一辈子。
那时候，我靠在殿下的肩头，听他说着从前的事，感受着他的那些我曾缺席的悲欢离合。原来，殿下也曾把自己原原本本的拿来给我看。
那时候，殿下抱着阿厌，阿厌含含糊糊地蹦出一句“娘亲”，殿下却比我更要高兴。原来我们三个是真正的一家人。这样的情形，大抵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我想起那天，九公主着急忙慌的来寻殿下。原是陛下非要求一个什么带城的异宝，企图借由仙境通灵。那日殿下问我是否相信生死无界，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生死无界，生死离别、失伴孤飞之悲又从何而来。可总要有一些念想。午夜梦回之时，香影入梦，或许便是跨越了生死之隔。我笑着答，原来陛下和殿下一样，都是痴儿。殿下却摇摇头，殿下以为生死离合乃是天道，可陛下此举却想着要逆天而为，天子骄矜，以为可有跨越生死的能为。我并不懂得，只是心里微微有些发酸，方才的笑意也不过是故作的。我心里想着，真希望生死永远无法跨越，这样故人便再不会来打扰。可我又十分害怕，若是生死有界，我便只是殿下生命中的一时过客，若是死后无知，就再不能相忆。殿下看我为难的样子，笑着拍拍我的头：“这些事，本就想不明白。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的便好了。只要像从前那般就好了。”我知道殿下没说出口的话。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他会替我挡掉那些我不想去赴的宴，他会解决所有繁杂的事，他会保护我。
如果我们开始时不是那般不堪，或许我们也可以情深意长、相爱相亲、相看两不厌......
我看见殿下眼中似有一点晶莹泪光。他原来是在乎的吗？
内心的防御一下崩塌。我勾住殿下的脖子，一下覆上他的唇。我拼命的咬着，殿下也紧紧地搂住我，脸上是泪划过，分不清到底是我流下的，还是殿下的。
我几乎以为，我们可以苦尽甘来，我几乎就要相信，我们是彼此相爱的。可梦境再美好，终究会有醒来的时候。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