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萍萍轻笑着点头后，大皇子瞪了范闲一眼说道：“范闲，母亲大人前几天还念叨着你，你也随我走一趟吧。”
范闲翻了个白眼，宁才人会念叨自己才怪，自己这大舅哥心里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只是心中范闲对于这个诚心对自己的大舅哥多少是有些愧疚的，大舅哥有这样的要求，拒绝调侃的话，他说不出口，便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范闲下班的时间是下午的四点，从陈园出来的时候，正是夕阳落山，晚霞漫天的时候，也正是京都百姓忙完了一天的活计，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
大皇子心中的那个坎，并没有那么容易的过去，一双虎目时不时的瞪上范闲一眼，面对大皇子的怨恨的眼神，范闲未有还上一个尴尬的笑容。
他没办法替自己辩解，唯一理由便是把这件事忘记了，要说当初是为了大皇子好，那就纯属睁着眼说瞎下话了。
当马车行至还没有彻底冷清下来的京都大道上的时候，大皇子突然诡异的笑了一下：“范闲，打一架吧。”
未等范闲反应过来，一股浑厚的真气从大皇子的身上散发开来，车厢里的空气为之一震。
“轰”！
双脚猛的一跺，双手向上一举，强大真气冲击之下，车厢顿时四分五裂。
毫无防备的范闲，条件反射般站立在马车上，做出了防御的动作。
而大皇子如同被攻击了一般，落到地上后退了几步，才站稳脚步。青肿的脸上满是怒意，厉声喝道：“范闲，我就是瞧不起你，有着如此武力却只知道躲在京都风花雪月，你骨子里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穷酸书生！”
“仗着陛下的圣眷，竟敢对当朝皇子出手相向，你好大的胆子。”
说完，便顶着那青肿的脸，气哄哄的向着皇宫方向走去，看样子是要去宫里告状了。
这一幕不知被多少远远围观的路人看在眼里。
没到第二天，庆国大皇子辱骂当朝红人范闲是贪生怕死的穷酸书生，被范闲揍得鼻青脸肿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都城。
一个臣子，殴打当朝大皇子，京都的百姓都翘首以盼的等待着看这个恃宠而骄昏了头的范闲将会是一个怎么悲惨的后果。
范闲站在马车上无奈的笑了笑，自己这个大舅哥不仅是在给自己制造难题，更是在给他们的皇帝老子制造难题。
这一出戏下来，那些督察御史又有的事忙活了。
范闲苦笑着摇了摇头，跳下了马车，在周围百姓低声的讨论声中，向着来时的方向，折返了回去。
陈园之中，没有了客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情景，桑文的浅吟低唱歌声像潺潺流水般，独具风韵；没有一丝的靡靡之音，耐人寻味，扣人心灵。十几位身着华服的美人儿正在湖中平台之上轻歌曼舞。
坐在轮椅之上的陈萍萍，正在尽情的享受着这轻松自在的王侯生活。
见范闲又折了回来，陈萍萍轻轻拍了拍手掌，歌舞顿时散了，又对着老管家说了一声：“安排晚饭吧，加一双筷子。”
陈萍萍对着范闲举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园子东边的那片林子，笑着说道：“先陪我去那边走走。”
范闲很自觉的走到陈萍萍的身后，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向着东边的那片林子走去，并没有什么交流，任由夕阳将人影拖得很长很长。
青草名花，老树新芽的林间，陈萍萍笑着问了一嘴：“被那小子耍了一道？说起来，你们两个是我最看好的后辈，怎么聚在一起之后，净做一些孩子气的事情。”
范闲笑着回道：“倒也不算是被耍了，我那大舅哥对您老可是尊重的很，就因为您老一句话，便想到借着自己受伤，给我树立威信了。就是又要与督察院那帮人，打嘴皮子仗了。”
“督察院的人都被你整死俩了，他们还敢参你？这一点，你做的可比我狠多了。”陈萍萍对督察院人很是不屑，倒是对范闲的狠辣相当的赞成。
“督察院的人本来就是靠着告状来养活全家的，咱也不能断了人家的活路不是，那赖名成本就有取死之道，要不我也不会往死里整他。”
顺着这句话，范闲将自己心中的问题也问了出来：“倒是您老人家，都察院的人但是怕的狠，参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像是大皇子喊你叔父，您老喊他小子这样的大不敬之罪，就没人敢提上一嘴。”
陈萍萍回过来来看了范闲一眼，呵呵一笑：“这趟北齐还真没白跑，官场上的虚伪倒是学的快。”
在自己面前说话都开始拐弯抹角了，这种官场上的虚伪原本就是范闲最欠缺的东西。陈萍萍对范闲改变很是满意。
“他叫我叔父是陛下御准，要不然，我陈萍萍在怎么胆大包天，也不会私底下与一位皇子叔侄相称。”
“陛下准的？还真是有意思。咱们这陛下是怕亏待你了吗？”范闲在陈萍萍面前是什么话都敢说。
陈萍萍瞅了他一眼，似是在责怪他口不择言，随后淡淡说道：“你的事，是因为牵扯的事情太多，是陛下迫不得已，老伍要带你走，没人拦得住。大皇子不一样，他是因为他的母亲想给他找一个护身符而已。”
范闲更加不解了：“那就更有意思了，庆国年纪最大的皇子，找一个臣子来做靠山？您老是有多大的胆量才敢接下这个活的？”
陈萍萍面对范闲的时候，耐心总是特别的好，笑着解释道：“要是别的皇子，我肯定是不会接受的，大皇子是个例外。
“宁才人的身份最早只是一个东夷的女俘，当年那次北伐，陛下险些在北方的山水间送了性命，全靠着宁才人一路小心服侍，才挺了过来，后来才有了大皇子。”
范闲点了点头：“我听说个陛下北伐时身受重伤，院长带着黑骑千里奔袭的故事。却不知这里面还有这宁才人和大皇子的故事。”
不只是范闲，几乎所有的庆国人都听过这个故事，当时皇帝陛下身处绝境之中，是自己推的轮椅中这位枯瘦的老人，率领着黑骑千里奔袭，将他从北方抢了回来，才有了如今强大的庆国。
陈萍萍回过头去幽幽的述道：“故事传到庆国人的耳朵里，都是被美化过的，都说是黑骑千里奔袭，将陛下救了回来，却不知，我们那一路是逃命回来的。”
“当时情况比较凄惨，不可能允许带着俘虏逃跑，所有的俘虏都被杀了，宁才人自然也在其中之列，在她被砍头的时候，我说了一句话，才留下了宁才人的性命。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有了借口，让大皇子让我做叔父，陛下也没有反对。”
范闲对这种野史故事特别的感兴趣，好奇的问道：“那一场北伐可谓是打的天崩地裂，俘虏应该很多吧，您为什么单单留下宁才人？”
陈萍萍解释道：“说实话，那也只是她命好罢了，陛下当时受了伤，身体硬的像块木头，根本不能动，那些擦身子，大小便的事的，总要留一个细心的女人来做。看她顺眼便留下她了。”
范闲点头应道：“很多时候，运气正是实力的一部分。这么说来，您是宁才人的救命恩人，也难怪大皇子会对您老的话，如此的上心。”
陈萍萍笑了起来，“你就不奇怪我万般嘱咐你，不要将你母亲的身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而我今天却对大皇子说了吗？”
“我的一句话，也只是保住了宁才人逃亡路上的命而已，没有贵人开口，女俘永远都是女俘，先皇与太后，怎么会允许陛下未成婚之前，先纳一个东夷女俘入宫。回来了也是被处死的命运。”
范闲疑惑的问道：“贵人？这世间还有人能左右的了先皇和太后的决定？最起码，我想不到现在有谁能左右的了陛下的主意。”
陈萍萍叹了一口气，幽幽的回道：“现在却是没有了，但那个时候有，那个时候有一个敢拔先皇胡子的女孩子的。先皇对她的宠溺以上达天际，她开口了，宁才人也就顺利入了宫。”
范闲笑了：“我那老妈还真是什么事都喜欢插上一手，我都能想到她当时的举止。”
“单手叉腰，指着老皇子的鼻子，女俘？女俘怎么了？没有那个女俘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着你的宝贝儿子，你指望那帮臭男人能给你带回来一个干干净净，完整无损的太子？她不是女俘，她是你儿子的救命恩人。”
“还有你，哑巴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心无巨细的将你伺候的如此完好，回到庆国了还是一个被处死的结局，她当初怎么就没把你直接给闷死。你真以为一个女孩子没有情愫，会心甘情愿伺候一个残废啊？你有没有心啊？”
“没有那个本事，逞什么能！北伐，你北伐个什么劲？还把自己都整废了，懂不懂什么叫文化侵略！什么叫金融依赖！净给我添乱！”
“哈哈哈，哈哈哈哈！”陈萍萍用大笑声掩饰着眼角留下的泪水。像，太像了，从语言到神态，除了声音不同，陈萍萍仿佛又见到了当年小姐挥斥方遒的雄姿。
大笑过后，陈萍萍用衣袖拂拭了一下眼角笑出的泪水，平稳了一下情绪后，开口说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大皇子这个消息了吧？”
“东夷女子，性情泼辣，恩仇分明，她是陛下的第一个妃子，自然不会仅是个才人，正是因为当年为小姐报仇，才得罪了太后，被贬成了才人，直到今天都无法复位。大皇子自有受她的教育，也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这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
范闲心中还是有着疑问：“大皇子有着您老这座大靠山，就没有一丝争嫡的心思？”
陈萍萍回道：“你身后不止有我，还有着范建那个老匹夫呢，你想过去坐那个位子吗？”
随后就像自己没说过这话一般，接着说道：“大皇子是个聪明人，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就选择了逃开，由母知子，宁才人教育出来的皇子，要比老二和太子爽快的多。”
范闲并不觉得这位瘸腿老人的前一句话只是在反驳自己说大皇子有争嫡之心，同样都是皇子，大皇子乃是东夷女俘所出，而自己却是当时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所出。
范闲脑子一热，那句憋在心里的好久的话，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
“您老真的是一位忠臣吗？”虽然这个问题特别的幼稚，可范闲却问的格外的认真。
陈萍萍再次回过头来，看着范闲，许久之后才认真答道：“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可我忠于陛下，忠于庆国。”
“从北齐回来之后，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也应该清楚，你现在做的事，都是陛下允许你做的事。忠于陛下，其实也就是忠于自己，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永远地忠于陛下，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范闲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陈萍萍的话很官方，可官方语言的劝解下，范闲只提取了两个词语：一个是忠于自已，一个是立于不败之地。
“忠于陛下”这四个字，实际上只是在为这两个词服务。
范闲沉默了，陈萍萍的回话让他清楚的意识到，他改变不了眼前这跛足老人的任何决定，要发生的事，早晚会发生。
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之后，范闲轻声说道：“按照您的吩咐，范思哲与若若离开京都了，我只希望京都不要发生大乱子。”
“不用担心，有我在，有范建在，京都永远都乱不起来。”陈萍萍轻声说回了一句。
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范闲也不再多言，推着轮椅，走出了这片美丽却又凄凉的林子，美丽是林子里的风景，凄凉的是范闲的心。
就在两人即将走出林子的时候，范闲停下了脚步，绕过轮椅，走到陈萍萍的面前，蹲了下去，看着陈萍萍的眼睛恳求的说道：“我不想当皇帝。”
这是范闲最后的挣扎了，陈萍萍本就身体残缺，无儿无女，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本就没什么可争的，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内心早已当做亲生儿子的自己。
范闲很幸福，他有四个护着他的父亲，庆帝，范建，陈萍萍，五竹。
范闲也很苦恼，当这四个父亲即将发生大冲突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
陈萍萍干枯的右手，抚上了范闲的黑发：“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是我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不会让你为难的。”
这便是陈萍萍给范闲的答案，范闲肚子里的千言万语，全被这个答案给冲击的粉碎。几次已经张开口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陈萍萍笑着说道：“走吧，去吃饭。你的路还长着呢，且走且看吧。”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