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蓝天白云间，有一支歌子在轻轻飘荡。自留地里，玉米长得正旺，宽大的绿叶遮得地里密不透风。午后的阳光很干净，月明和落红躲在玉米地里亲嘴，一点也不觉得闷热。
落红说：“你见虎子他姐了吗？”
月明说：“见唻，怎么了？”
落红说：“她那个红裙子真好看，脖子上还围个白纱巾——要是俺也有多好啊！”
月明说：“教你娘给你买啊！”
落红撅着嘴巴说：“家里哪有钱啊？俺爹又有病，不能挣工分……”
月明同情地说：“那倒是——俺要是有钱就好了！”
落红抬眼望着月明，眨着眼睛说：“俺知道你对俺好，你要是能想想办法……”
月明知道她的意思，一时激动起来，说：“俺一定想办法的！”
这天晚上，萧母和月明的三个姐姐围坐在煤油灯下衲鞋垫子，月明独自闷在床上想心事。萧母一边做活一边教月明的姐姐唱豫剧《朝阳沟》。
“走一道岭来翻一座山，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的，燃得挺欢，象是被她们的情绪感染了。
“怎么办呢？红裙子、白纱巾，上哪儿弄去？三姐倒是刚买过一条白纱巾，要是给落红围上，肯定好看。可是三姐的纱巾怎么能围到落红的脖子上呢？只能偷偷拿了给落红——她一定笑得合不拢嘴！她笑起来可好看了……要是万一叫姐姐发现了呢？会不会告诉大大？”
一想到父亲那严肃的面孔、严厉的表情，月明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太可怕了！“父亲保证会带着他凶神恶煞似的表情，用他虎啸狼嚎一样的声音，把大气都不敢出的俺训上大半天！天哪，俺宁可被拳打脚踢一顿，也不愿看见他阴森恐怖的样子！”
在月明的记忆里，从来都没见过父亲的笑脸。在他眼里晃动的，只有父亲暴怒的表情；在他耳边回响的，只有父亲厉声呵斥别人的声音。他觉得父亲是那么的陌生，心里对他的感觉，唯有恐惧！
童年是灰色的，它不会在幼小的心灵上刻下太多的痕迹；然而一旦刻下来，就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童年是无可奈何的，这样的无奈可以说是一种幸福——你的一行一动都由大人们替你安排，你绝不会挨饿受冻、遭遇危险；又可以说是一种悲哀——层层的包裹和严密的控制压抑了你的本性，大人们任性的作为可能带给你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一个人的性格很大程度上由父母的遗传因素来决定，但是，后天的影响也是至关重要的。就拿萧月明来说，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木讷、愚钝、不善言谈，要他生来就是个机灵鬼、或者天生就是外交官的料，这好象不太可能。如果有高人对他进行强化训练，让他改掉胆小懦弱的性格，想必也不会很难，偏偏他的父母和大多数家长一样，并没有多少教育儿女的见识和能力。传统观念上把“老实听话”作为判定一个小孩子德行的标尺，因此虽然街坊邻里都说他“老实得象个大姑娘”，本意里也是褒多贬少，倒惹得他的父母暗地里偷着乐呢！
可是谁会想到，他的孤僻和腼腆早已到了变态的地步呢？源于本能的恐惧，他害怕见人，有时候在街上走路，“不幸”遇上认识的长辈，他会立马掉头走开，或者藏到僻静处等“拦路虎”走了再出来，或者干脆绕道，如此费尽心机，不过为了避免跟他们打个招呼。他爱哭，情感脆弱得象六月的冰花，脸皮薄得经不起一句语气稍重的话。那一次，他一个堂叔结婚，他跑去抢喜糖，结果喜糖没抢着，却被地上的草席滑倒了。他委屈地大哭一场，哭完了回到家里，坐在黑漆漆的木椅上问祖母：“俺大大什么时候娶媳妇啊？”言下之意，等大大娶媳妇的时候，那喜糖当然由他做主，不用抢，也就不会跌跤了。这话惹得在场的大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萧二奶奶打趣地说：“你大大恐怕要打光棍喽！”
说起来，他不光傻气，人还倒霉。自他学走路时就摔过很多跤，额头两边碰起两个核桃大小的疙瘩，后来每次跌倒，必定撞到那两个“制高点”，以致于他自己都开始担心，会不会从那两个地方长出角来。尽管如此，他的小脑袋瓜里却时常在想，他其实真的很幸运啊——生在一个和平年代，长在农村的辽阔大地上；有慈祥的祖母、勤劳的父母，最重要的是，他们把善良、正直和诚实的品格也传给了他；还有父老乡亲们憨厚、朴实的笑脸，也会时常教他感动。于是，有一颗钻石一样璀璨的种子，偷偷在他心底扎了根。他觉得世界应该是这样的：艳阳高照，繁花似锦，哪怕过去千年万年，都不会改变！
最后再回到父亲身上来。在月明的记忆里，还是有值得回味的片段的，虽然有些凌乱，却仍是那样鲜活。明亮的月夜，父亲带他去邻居家串门，他跟在父亲身后，随着大头皮鞋的脚步声和父亲喊出来的“一二一”的口令，装模作样地跺着步子；胡同南头二奶奶家有颗枣树，遮天蔽日的，一到枣儿成熟的时候，父亲就领了他去，抬起大脚往树干上一踹，红了鼻的枣儿便噼里啪啦掉下来，他只管忙不迭地撅着屁股去捡，直到把裤兜装得满满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将这些情节记得那么清楚，只是一天一天长大，他在心里却和父亲越来越疏远，甚至慢慢地，他一见到父亲就会局促不安。他不知道，这实际上已经成了一种病。
“可是，不能讨得落红的欢心，她会被虎子抢走的啊！”月明还在心里纠结着。
这时，屋里的歌声忽然停了下来。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月明的心也慢慢提到了嗓子眼上。萧胜利推门进来，在门口站住了，拿闪电般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说：“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你们小孩子得早起上学，大人也得早起出工干活！”
大家都很听话，拾掇起手里的活计，各自回屋睡下了。月明呢，犹豫再三，亲近落红的念头最终占了上风。他决定“铤而走险”了。
第二天，月明怀揣着三姐的白纱巾，兴冲冲地去找落红，不想在半道上撞见了虎子。他心里一咯噔，就想转身跑开。虎子却伸出粗壮的胳膊，抢先一步拦住了他。
虎子眨巴着眼睛说：“又去找落红？”
月明回应道：“关你什么事？”
虎子抱起双臂，得意地说：“从今天起，落红就是俺的，你啊，要“退休”了！”
月明知道虎子嘴里没真话，便说：“哼，鬼才相信呢！”
虎子凑他耳朵上说：“你知道俺送她什么东西了？”
“你送她什么？”
“红裙子，还有白纱巾！”
“啊，你哪里弄的那些东西？”月明急得都快哭了。
“偷的！你可不能跟人家乱说，要不，俺可饶不了你！”
虎子推了他一把，嘴里哼着难听的小调跑远了。月明站在那里，发了好一阵子呆，才哭丧着脸来到村头的小河边。
河岸上绿草如茵，清澈的溪水哗哗地流淌着。一个面孔清秀的小姑娘，头上扎着粉红色的蝴蝶结，脖子里围了条白纱巾，身上穿着大红色的连衣裙，露着粉白的胳膊，正坐在河边洗衣裳。月明心里有些踌躇，脚步便慢了下来。蓦地，一阵悦耳的歌声传到他的耳朵里，把他心里的不愉快一下子冲到了九霄云外。
“清凌凌的水来，蓝格盈盈的天，小琴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
月明悄悄地走到落红身后，伸手捂住了她的眼。
“谁啊？坏蛋！”落红嘴里笑骂着，掰开他的手，转过头来。
“落红，你穿得真好看！”月明由衷地赞叹着。
“是吗？咯咯……”落红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
“象仙女呢！”月明看着落红，眼都直了。
“你猜这裙子是谁送俺的？”
“是虎子吧？”
“嗯。你真会猜！”
“虎子说－－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了！”月明揉着眼睛，好象很委曲的样子。
“放屁！俺就答应让他跟咱们一起玩！”
“真的？”月明有些喜出望外。
“骗你干嘛？”
“可是虎子说，这些东西都是偷的！”月明心里担心，万一事情败露，落红会受打击。
落红撇撇嘴说：“俺早知道了。偷的又怎么了？要是你，你敢偷吗？”
月明低下头，脸上火辣辣地发起了烧。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