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
“可惜什么？”
“风无情……被他跑了。”
“意料之中。”
方采寒查看铜镜里的面颊，白玉倾那两下手掌拍得火烫，他这次是真下狠手。
两大袋的冰块都消融完全，脸颊还是隐隐作疼。
“也没什么不好，我早说过，区区窃贼不值得信任。”
“好了！”
剃掉最后一点墨色，方采寒该庆幸，那刺上的花纹是这么小一朵。
兮月将血污擦拭干净，拨起后发，让季晅能帮忙检视他的成果。
“雨晴妹妹！你看！干净吗？”
“手艺不错，很干净。”
“我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方采寒站起身来端详，那怕是侧脸映照在铜镜里，眼神斜撇，扭到脖子都要断掉，就是看不倒那个位置，只有被擦拭过的一摊血红。
她是被人用智商将了一军。
环转一圈，再看到镜子里饱受伤痕摧残的身体，不免又失落地盖上郁霾。
趁着兮月走进浴所，视线没盯住的两秒，她已走到窗台边，一个后翻身藏入屋顶，全当季晅不存在。
这算什么？季晅不满，跟着她的动作赶到阳台张望。
“嗯？人呢？怎么跑没影啦！”
“她躲上屋顶了。”
“喔！那老桑就麻烦雨晴妹妹照顾了！我还有工作！”
“好。”
应着兮月期待，季晅也顾不着今天是什么日子、敛红坊有什么规矩、方采寒曾告诫他什么。
他只知道，此刻该是他帮助她的时刻。
一鼓作气，拼着掉出窗外的风险，他直接趴到瓦片上蹬步，狼狈跃上。
“我警告过你，这次我不会帮你脱身。”
方采寒抱膝坐在屋顶，吸着鼻子，迎着气流远眺湖面。
屋顶的风还是这么强劲，但她的脸并不回避，连转动一下都嫌懒惰。
“无妨，这次是我来助你脱身。”
季晅压着风的劲头，将长丝发梢扭成一团，收至肩膀。
穿戴小巧可爱的敛红坊艺服，装容再烈日曝晒之下很快被汗水带花。
四肢并用才能安稳地走到方采寒身边，隔着一个人身空位，与她赏同一道美景。
“是吗……”方采寒撇开头颅拨动发丝，橙油的恬淡味道衬着血蚀味催入季晅鼻孔，清新中有股刺鼻，或许还有泪滴的咸。
耐不住沉默，从灰色惨淡的上午、到暴力透心的殷红、再到被兮月整治过后她收干泪水的心。
季晅将所有色调都记录在眼底，每一种都给他诸多不同的，想诉说的感情。
“我师父总说：『滚石不生苔，憩闲不成材。』，现在解来，倒不一定。适度的悠闲，对敛红坊生活的艺女们来说，再好不过。”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谢谢你带我发现这个地方，欣赏这样的光景。湖光景致亮丽，就如同坊里的女子亮丽，花团锦簇，那都是春山神色难以看到的水灵。”
“真恶心……你是被风无情附身了？”
提到风无情，好似触动方采寒心底的污泥，她将头埋进膝腿空间，闷着巧细哭腔。
“虽然我好像没资格数落你们……”
“嗯……还记得我被抽刀客骗去买的琥珀石吗？我觉得，它比醉金湖的湖水都来得洁净。”
季晅从衣领里翻出挂炼再身上的琥珀饰品，他是被风无情偷怕了，才想着干脆戴在自己颈上保险，也恰好作为雨晴佩戴首饰。
“它更坚硬、却更圆滑；更深沉、却更迷人；没有宝石璀璨耀眼，却有着令人感觉到安稳的力量。甚至比宝石还更清澈透明。”
“都是些安慰话……『洁净』这个词，就不该属于我……”
“那可不一定，我是个匠人，一板一眼，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刚才所言，全都是来自我细致的观察，没有半点虚假。”
“别挖苦我。”
字词萌生不悦，方采寒又将自己埋得更深。
“你明明也在现场看着……”
“方采寒，你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宝石，而我是个阅历丰富的鉴赏家。你说，我该轻信那些险恶商贾的蜚语流言；还是细察这颗宝石，让他把自身的光泽呈现给我知道呢？”
“宝石不会欺骗你，可我是个差劲的骗子。”
差劲的骗子。
这五字在季晅心里格外刺耳，他只是太过气愤、太过不知所措，从而脱口而出他所看到的事实，没想到方采寒如此在意。
“抱歉……是我话说得太重了……”
“不，你说得对，你一直都是对的。我不是埋怨你，我是埋怨我自己……”
“唔……”
季晅有些慌忙，他一生处理过无数的机甲问题，却没安慰过带着感情的人。
如果问题出自他自己身上那还好解，但方采寒的自我内疚则让他毫无办法，只能将手中的琥珀宝石取下，在房顶锐利瓦片划上一痕，想出个别脚理论。
“你看，这琥珀石虽有瑕疵，但并不影响它的美感。”
“季晅，谢谢你，我知道，我真的很谢谢你。但我想，我只是需要安静，静下来把事情都想清楚，整理清楚。”
“好……抱歉……那我可否在这里陪伴你？毕竟我下不去屋顶。”
“请便吧。”
季晅干脆躺得平整，舒服的卧进屋脊间的夹角，曲躬而枕。
仗着身高，让他更靠近方采寒一些，瞻望白云在在广大青天里泅游，也在醉金湖里泅游。
天地很大，大到能包容一切，那怕是干净纯粹的无瑕白玉，到肮脏混乱的人心浊黄。
季晅受着吹拂，他突然地想明白了为什么方采寒总是偏爱这个地方，她在这里感受天地映照、感受自然包裹，那会让人觉得，自己还存在于天地之中，受尽温柔呵护，是母亲的摇篮。
他该做的，就是让自己容于天地背景中，成为那名包容他，接纳他的存在。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无须言语，他却好像能窥进方采寒的心峡，徜游于她心湖天地。
跟着呼吸的韵律，他们当下享有相同的感知，狂风扑散、鸣鸟幽啭、竹林拂叶、弱水波纹、烈日暖照、屋瓦潮凉。
此时此刻，是有个韵律节拍将他俩引导合一，其名陪伴。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