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张圣人在揣摩到眼前疯子的疯狂大胆想法后,除了深深担忧殃及无辜外,更多的其实还是对老友此等做法的不解。
何愁何恨,值得用光阴长河来毁灭这座儒门昔日圣地?
张圣人身份不算是纯纯粹粹的儒门圣人,但见了学宫那群终日画地为牢的老学究也是会乖乖尊称一声夫子的,圣人之师的先师就更是不必说。
少年有学宫求学的经历,离开学宫开始游历天下,身边总免不了会带上五花八门的诸子百家典籍,打发一路之上的闲淡时光,后来因为不愿从儒门那座辛苦经营的广厦上凿壁偷光,索性就独辟蹊径,以“一言成戳”成就另类圣人高位。
但多多少少,张圣人这尊圣人老爷也不敢昧心与儒门划清界限,他这朵令世人称艳的奇葩之花,追踪溯源,根茎还是深深扎在用圣贤教诲与文章培育而出的丰沃土地里。
只不过,花开单枝而已,先师对此大加赞赏,还赞誉过“一花怒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来到。”
对于希望浩然之气长存的整座儒门来说,张圣人这朵妖艳魅丽的奇葩,非但不是什么弥天大祸,反而是花开两支,另外一种为儒门增光添彩的靓丽风景。
昔日先师倾力造就的书经天地,深藏用意同样如此。
无论是张圣人这朵花开旁支的奇葩,还是昔日的书经天地,甚至是一些儒门奇思妙想造就的产物,皆是儒门在为这座大天地的改变,付出的点点滴滴努力。
和而不同,这即是儒门先师甚至是整座儒门对这座大天地的态度。
但张圣人思来想去,也揣算不出儒门何时何地与疯子有什么过深仇怨,以至于疯子丧心病狂要改变光阴长河流向,水淹这座小小的书经天地?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但这“水淹天地”的仇怨是不是有点大的吓人!
“疯子,你费尽心血筑这道黄泥河堤,真实用意究竟是什么?”
张圣人仍旧想听上一听这位老友的满嘴荒唐言,昔日求学一道,每每听上这位好友的一通荒唐言,甚至会觉得“茅塞顿开”,今日他不想有什么“茅塞顿开”的想法,就想真真正正听上一听这位老友深涧鸿沟一般的心底那点人声。
“天底下哪有不花银子就听的故事?”
疯子瞥眼看上去既有几分期待但又不是很期待的张圣人,随时都可以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嘴脸。
“咳咳……你看这个够不够?”
张圣人自然知晓这位老友的脾性,他不想说的话,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张嘴说一字,但是想说的话,就算被神符封嘴禁声,也是要想法设法说上一说的。
而眼下开口要银子,自然是想说的意思。
张圣人从袖中摸出一壶珍藏许久的酒水,名为半江月,是那浩然天下风靡千年而不衰的半江月酒楼的金子招牌,张圣人昔日偶然被人请喝过一壶,就彻彻底底心念不忘,成了半江月酒楼名人榜单上的有名人物。
“张老头,你可不够厚道啊,藏掖着这么好的酒水,还能装的跟个没事人一样,委实不太善啊!”
疯子瞅眼酒壶上那一副弯月映江的特殊图画,便知这壶酒水被张老头私藏的时间可是不短了,因为半江月酒楼如今的酒壶上,弯月映江的那轮弯月已经改成了满月,说是图个圆满如意,讨个好兆头。
“喝还是不喝吧,就你屁话多,该说的一句没说,不该说的能崩出一箩筐来!”
这壶半江月是张圣人拿来偷着解馋的,游历天下的一路上,除了翻翻书,消磨消磨字,就剩下这口解忧的宝贝能舒个心,昔日从浩然天下离开前夕,砸巨资买来的一百多壶半江月,可谓是劳苦功高,陪着他走过了这山山水水,沟沟坎坎,灾灾难难,愁闷寂寥时可饮之,与敌酣畅厮杀后可饮之,心忧路边骨时可饮之,梦里挑灯看剑时可饮之,就这么走一路,嘬饮一路,不知不觉,光景已经过去几千载。
“值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换取以抠搜吝啬著称的张圣人一壶酒,如何算来,也是我疯子赚了的,大善啊!”
疯子抖擞着袖子,袖中有清脆悦耳之声响起,宛如有一锭锭银子在欢呼雀跃,呼之欲出。
这是疯子典型的嘚瑟招牌式动作!
用疯子的话说,财神爷出门不带点听响的银子,好意思叫财神爷吗?
“说来听听看,要是信口开河之词,这壶半江月可是不会答应的!”
张圣人晃了晃酒壶,酒壶上那一轮弯月随之轻轻摇曳,就连白银铺江一般的江水也荡起涟漪,月映江水,江水容月。
“……张老头,你知道五色土吗?”
疯子迟疑片刻后,问了一个好似与黄泥河堤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五色土,徐州厥供之,天子祭祀封禅可用。”
张圣人皱眉,想起昔日看过的只言片语。
“张圣人不愧是饱读诗书之人,这点散落在字里行间的小秘密都被记在心里,厉害的,厉害的!”
疯子反倒不急,先是发自肺腑来了一通不吝口水的赞美。
张圣人也不说话,眯眼静待下文。
“五色土,如你所说,是昔日天子祭祀封禅所用,而这天子可不是什么俗地皇朝古国自封的狗屁天子,而是真真正正的天道之子,上天之子,也就是神庭位置坐的最高那位,只有他才是真正被天道认可的天之骄子,万古第一人!”
疯子十分自然拿过张圣人手里的半江月,用手指崩弹开上面的泥封,一股浓郁酒香当即扑面而来,疯子深嗅一鼻,眯眼陶醉。
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能喝上一口此等酒水,就好如打了半辈子光棍的汉子,稍稍看见一点春光,就心潮澎湃,是同等道理。
“五色土中,青红白黑黄,黄色占中位,这里面可是有着大说辞的,昔日神庭那位以一敌四,最终踏着其他四位帝骨登基,坐上梦寐以求的帝座,这才有黄袍加身的说法流传于世……咳咳,有点说的多了……这黄泥城墙,昔日确实是有意修筑成河堤,不过不是你想的什么水淹七军,而是就是作为河堤所用,用来拦截一场有可能淹没万界的大洪水……”
疯子仰头嘬饮了一小口,也不直接下腹,而是含在嘴里咂摸,等到唇齿留香,方才一线火龙过喉。
张圣人夺过酒壶,灌饮一口,又丢给疯子。
“为了拦截那场可能殃及一切的大洪水,神庭那位可是苦思冥想久矣,甚至不惜万里去了一座仙山访仙,虽然不知道那场对话说了什么,但也是从那场访仙之后,那位就有了拦河为堤的念头……”
顿了顿,看眼张老头回味无穷之态,疯子也仰头灌饮一大口。
“咳咳……四座河堤,在光阴河畔要修筑四座河堤,源头一座,河畔两座,流逝之地一座,为的就是把这条光阴长河围困起来,变成一处大水潭……”
疯子被酒水呛到,说着忍不住咳嗽起来。
“四座河堤,既然要拦截滔天洪水,那为何要在源头之地修筑河堤,再者这座河堤是属于哪一座,源头还是流逝之地?还有一旦拦河成功,那对万界的影响可曾有过估量,会不会时光错乱,时节错杂……”
张圣人自然觉察到这个所谓的拦河谋划中,存在的一些个问题,再者拦不如疏,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神庭那位无上人物怎么可能不知道?
“得得得,张老头,你赶紧打住,我只答应你这一壶酒水的故事,可没让应你其他的,你可别想趁火打劫,趁我酒醉占我便宜啊!”
疯子连连摆手,那点说下去的意思戛然而止。
“得了便宜还卖乖,喝下去大半壶酒水,关于你修筑这条河堤的目的,还是没崩出半个屁来,啧啧,疯子你这生意做得,真叫一个善啊!”
张圣人夺过酒壶晃了晃,壶中只剩半壶,显然这个家伙方才趁着说话的功夫,猛灌那几口,不会小了去。
“张老头,我做生意素来童叟无欺,多少银子买多少货,心里这杆称可是精准的很,所以你就别乱说话了,你不知道你的嘴炮打的那叫一个厉害嘛!”
疯子换了个懒散自在的姿势,靠在车厢上,顺便蹭了蹭发痒的脊后。
“话说这黄泥河堤的生意,要不是我这财神爷来做,换谁有这个能力做得来,做得如此尽善尽美?”
疯子呵呵一笑,自顾自竖了竖大拇哥。
“这座黄泥河堤,长约八千里,是四座河堤中最短的一座,这些砌形烧砖的黄泥,正是从你说的那座徐州挖来的,烧砖的地方离这里还有好远,砖窑一开火那种景象,当真是壮观,十日联天,烈焰灼灼,不知道养活了多少刑民亡徒……筑起一里城墙,相当于等量的银水浇筑,八千里城墙,那就是八……好多的银子……”
疯子呢喃着,这些陈年旧事就如同这段未筑起的城墙,早已荒凉至此,鲜有人知。
“其实村头那八百水泊,是八百重天幕叠砌在一起形成的,八百重天幕,就相当于八百座天地,当然这些天地都是神庭时代之前的,拦截的洪水据说会从那里奔泄而出,那可是整整八百座天地的一切气运呐,要是全部倾泻而出,别说这座天地,就算这条光阴长河都兜不住的,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大势裹挟之下,明知为之无用,但也不能束手待毙,能做多少算多少喽!”
疯子说的一脸轻松,但张圣人停在耳畔,却是一字一炸雷,轰隆作响,神魂震颤。
“怎么着,被吓傻了张老头,就这点出息啊,所以我说你们这些圣人老爷做的都太轻闲,简直就是无担一身轻,稍稍往肩膀上搁点份量,就会跳脚骂娘,哪里如我这肩挑大任的财神爷,半点不如啊!”
疯子感慨道,但也不过是情景至此,倏忽之间而已。
“两股格格不入的大气运冲击,必如洪水泛滥,水灌原野,殃及无数,要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这种小鱼小虾都是要死翘翘的,蹦跶不过去的!”
随着疯子吐露言辞,张圣人脑海里蓦然想起昔日先师知晓他要游历天下,寻丝逐迹祸害儒门的妖尸时,说过的“妖尸无足轻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难道先师早已知道会有气运成河卷泄而来,特意在这源头之地,筑起了这么一座天中天地,以此来阻拦那涛涛气运冲击?
蓦然,张圣人惊悚无比,大有感觉先师必会如此为之,因为他记得那群老夫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行之美也,当仁不让”。
一时间,张圣人心如死灰,昔日水畔惜别,先师送他远去,自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但临了却是只字未提,仅仅说了句“大丈夫志在四方,当远游寻之!”
“张老头,你也别怨老书袋,要怪就怪你们这些圣贤老爷说话都太云遮雾绕,明明一句话的事,非得说出一卷书来,你说能不费事吗?”
疯子颇有觉悟的没夺过酒壶,自顾自畅饮,而是递给了眼神晦暗的老友。
“老书袋是看你志不在此,所以就放你远行,这也没什么不对,你看我背着包袱走的时候,老书袋可曾送行过,没有吧,那群老夫子也没有,所以较比起来,你还是偷着乐的那个人哎!”
知晓心神恍惚的老友已然听不进什么言辞,疯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倚靠着车厢,眺望车外,沉默无言。
南天门前,那道身影已经不在,应该是被门内那道“前世之身”吸引而进,小小推波助澜一把的那位周公老爷,也应该是随之一同去了,挺好,真挺好,一切顺利成章,都在手掌心攥着!
哎,真是苦命人,当着财神爷,干着长工事,还没地方说理,而且还要背负骂名,你说这是何苦来哉?
疯子没来由想起那段被隐藏起来的旧时光,一位面黄肌瘦的少年郎,穿着补丁衣服,脸上是露脚趾的“凉鞋”,在那座可谓是金银堆砌而成的宅院里,喂马,劈柴,捣衣……受尽冷眼,要不是心中有口气在,怕是熬不过几个数九寒冬天去。
可怜,少年郎。
实在可怜啊!
疯子笑了笑,挥袖打碎眼前光景。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