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之极南，有一星域，其名南山，南山之巅，有名曰䧿，䧿首又曰招摇。
这乃是南荒的法外之地——招摇山的顶峰突入星空，与日月并肩，山顶有若干建筑，正中最高处，乃是一巍峨大殿，上书风雨二字，只这乃是年节时分迎来往的去处，平日里除了洒扫，俱是沉寂无波。大殿之下的山侧有一小殿，其内传出朗朗读书声，声音软糯又有奇异的韵律在其间，只是这韵律伴随着杂乱的吠叫啼鸣，显得颇为滑稽。
“南山经之首曰䧿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花，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一名约十一二岁的小道童身姿端方，盘坐于殿首，手持一书，念得甚是专注。
“呱啦呱啦！”
“咕叽咕叽！”
“汪汪汪汪！”
座下学生慷慨激昂，颇是抑扬顿挫，小童满意极了，夸奖道：“甚好甚好！想来不出几年，诸位都能得证大道了！”
“呱啦呱啦！”
“咕叽咕叽！”
“汪汪汪汪！”
······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小童身边计时的小钟轻响，还不待他一声令下，学生们便鸡飞狗跳跑没了影儿。
小童瘪瘪嘴，暗自嘀咕着这些不上进的学生，他本是小声嘟囔，却不料被人听见，一位青衣青年进得门来，笑道：“你要是多花点时间在修行上，早日入了藏星境，不要终日晃荡，蹉跎时日，师父又怎会让你担任这讲经小座，让你来教化山灵?”
实话说，他们那师尊，本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让小童教化这些无根之物，完全是胡说八道——只是这事儿，小童是不知的，他尚且沉浸在师尊天花乱坠的胡言乱语里，信了自己能渡了这些灵物。
小童见着来人，迅速端正姿态，一本正经地说道：“师兄此言差矣，余日日不辍，时刻勤勉，不敢相忘师父教诲！教化灵物，乃是世间大善之始，亦是修行，余不敢稍有怠慢！师兄此言无理！”
青年本是半调笑半提点，哪知这小鬼说起歪理来竟噎的他无法反驳，便盘坐在小童左侧，轻弹小童脑门数下，道：“此言有理！且让为兄爱抚与你！”
他指尖本是带了些神力的，小童被弹得脑瓜子嗡嗡作响，眼前闪过数段火花，再也无法维持端方君子象，伸出双手扑过去便要找回场子，二人撕扯作一团。
片刻，二人方收拾整齐，那师兄肃容道：“小师弟，为兄有话，不知当讲不当将？”
小童鞋都不知飞哪儿去了，一身袍子活像咸菜干，闻言也肃容道：“不当讲不当讲！”
那师兄叹口气，无奈道：“前日里你头疼脚疼肚子疼没上早课，师父便讲了，今年应百年番首之约，要去四方城，为兄趁此机会本想告个假带你入世玩耍一番，哪知你如此胸怀天下，却是为兄的不是！既如此，那便作罢！师弟早些安歇！明日还要上早课！辛苦！辛苦！”
小童闻言，急忙抓住师兄广袖，谄媚说道：“师兄！此事详谈！”
······
晚课前，众弟子被召集至通明殿，稀稀拉拉，仔细数来不过二十七八人，但任一子弟，也是气度不凡，各有风姿。
通明殿平日里也是不开的，唯逢初一十五，师尊检查他们课业，才会聚集在此处。这殿也不大，设有数十矮几，数十灯台，旁的便无了，端得是简陋。
殿首有一老者，坐于蒲团之上，见众人到齐，招呼他们坐下，便直奔主题，道：“番首之战，百年一约，下月初三出发，此战关乎我䧿山一脉传承，可有自愿报名者？”
下首学生们面面相觑，俱不敢应。道是为何？盖因神族子嗣艰难，流派却颇多，每百年各派势力均要比试一番，多胜者可按赢得场数比例优先挑选弟子，逐级逐秩，一层层下来，有些派别连根毛都捞不着。番首之约，考校的乃是每个流派自身的实力，唯有强者，才有资格教化子弟。而那考校有文武两考，综合计分，招摇山众人秉承祖传的教诲，重武轻文，次次在文考上栽跟斗，极少有名次排前的时候，自然无甚机会挑选弟子，若是私自招生，却要缴纳一大笔“补偿金”，那数额巨大的令任何流派都头晕眼花，自是无人敢造次。
招摇山功法特殊，必须天生神体者方能修行，万里挑一，因此并不是每一百年都能收入天生神体。再者，天生神体本就是香饽饽，哪个派别不喜欢？因此争得很凶。就招摇山这些寥寥弟子里，有大半是族中长辈仰慕招摇山的名头，疏通关系暗搓搓直接送到招摇山，自行承担了补偿金。因此真要算，凭招摇山过去的战果，只有七八人是正统招生来的。
招摇山各种歪门邪道手段出尽了，就倒腾了二十来个弟子，说出去并不不光彩，所以老者是真心希望能够夺得几个好名次，也让招摇山的传统得以繁荣。
殿中静悄悄，没人做出头鸟，一股尴尬的氛围萦绕其中。
老者气结于胸，大怒，吹着两缕胡须骂道：“你们这些个不成器的，平日里叫你们勤奋修行多读书，个个偷懒躲闲，今日头疼明日脑热，二十来个歪瓜裂枣，看着就是气！看看西荒北荒那些个不要脸的，次次夺我名额，弟子成群，如今更是敢当众嘲笑于我，老道我怎么就教出你们这些个不肖子弟？你们就不能争点气？”
底下弟子们面无表情——就四荒能拿出来遛遛的新一代，谁到了招摇山不是被打得乖乖听话？师父您收徒弟的时候嚷嚷弟子的质量，跟人比较的时候又不甘心弟子的数量，您衡量事情的时候，可不可以有个统一的标准？
老者当然不知他们腹诽，一口气喷完，睁眼一看，嚯，小崽子们居然连一点难过愧疚羞耻的意思都没有？？？心里一团火熊熊燃烧，又待张口大骂，却被人插话截断。
那人声音软糯却洪亮，是个小童：“师父稍安勿躁！待弟子传经于我十万里䧿山灵物，就算一万只灵物里只有一只得道，那算下来我䧿山弟子也有数万，到时候师父你就可以不用每百年都要参加番首之战，彼时也可弟子成群，弟子孙成群，弟子孙孙成群，传承万万年！”，说到兴奋处，此人似乎已经看到䧿山未来热闹的光景。
老者一听，心道真他妈是异想天开，但也觉老怀安慰，再想及这孩子不足三岁便被走后门塞到招摇山，长这么大爹妈长啥样儿都不知，成日跟师兄们练功念经，小小童儿说话跟个老叟似的，便心软了，温声道：“还是我祝余孩儿孝顺，不似你诸位不成器的师兄！本来此次不带你去四方城，想放你去玩耍一番，但你有此志向，便也同你师兄们一齐去吧！见识一下世面也是好的！”
他又一想，这孩子在读书一道上倒真有点建树，说不得还能得点名次回来？
祝余本就是为了拍怕屁，谁知把自己搅和进去了，内心发出一声哀嚎，面上郁闷，两坨肥嫩的脸蛋都往下垂了垂。
老者将他一手带大的，他哪跟脚趾头在动都知晓，便问道：“怎的？”
祝余脑子转得飞快，但一时半刻想不出好借口，便连连给身旁男子使眼色，望他编个理由出来。
那男子面色古怪，深呼吸一口，勉强压住笑意，正经说道：“师父有所不知，小师弟昨日听闻可入世玩耍，今日看师父便是万般好，先前师父生气，小师弟便胡诌一通讨师父欢心，谁知马屁拍的过了，师父改变心意准备带他去四方城，他猝不及防，心情仿如吞了屎，也是情有可原！望师父体谅！”
祝余此时万般懊恼，就不该求助于这个混蛋师兄，居然全都捅了出来！
老者面色黢黑，看了祝余一眼，见祝余白白嫩嫩煞是可爱，实在下不了手，便大怒望向师兄：“墨染，你上次是几名来着？”
按照往常惯例，他自然是直接上手了，不过今日刚骂了他们，自己还是要以身作则，当个斯文人，以德服人……
老者捋捋胡须，对墨染慈爱道：“多读书多睡觉，藏书楼里有你一席之地”。
几名青年将当场晕厥的墨染抬着丢到一边，继续聆听师尊教诲。
“既然诸位青年才俊都不愿报名，那就都去吧！此次赴约，青彦带队，定要全力以赴！你们也能多几个师妹!”，老者看着家徒四壁的大殿，愁啊！
这些小子们个个不省心，他这么短命，说不得有他们的功劳！
有弟子疑惑道：“师妹？”
老者点头：“不错！此次若能得胜，便都挑选些女娃！成日里看着你们放屁打嗝抠脚就是气······”，没等他说完，下首便传来整齐划一的声音。
“师父放心！此番首之战，弟子等必不失一胜！”，众位师兄弟面色激动，眼有战意。
老者一噎，差点被气个仰倒，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退下吧！这几日不上早课，初三寅时末，昭还道平台！”
等众人散去，老者长出一口气：“不气不气，生气使人衰老！”
身后有闷笑声传来：“你一生顺遂，从来得天独厚，却原来应在这里！”
老者一听，忙肃容整衣拜倒：“见过老祖！”
那人轻摆手，说道：“起来吧！”
老者忙起身侍立于那人身后，再不复刚才与弟子怒骂形容，只是口中称道：“老祖，弟子有负老祖！”
那人微微一笑：“天华何处有负？”
天华天尊躬身道：“不算四荒塞进来的，山中竟只得十五个弟子，实在有负当初立教之言！”
老祖不以为意，道：“我招摇山，本就也不是什么大派，更无那些个济世之怀！弟子多了，反而无甚好处，吵吵嚷嚷，凭的头疼！”
招摇山一直避世不出，从不招收弟子，这山上的孩子们，还是数千年前老祖不知怎么想通了，才陆续招进来的。
他想了想，又道：“天华，须知楚南有鸟，天明不飞，青空不鸣。”
天华天尊心知他未尽之言，汗颜道：“这些不孝子弟当不得此言！当不得！”
老祖摇头轻笑，不再言语，只伸手扶起老者，却见那手晶莹白皙，仿佛世间最上等的羊脂玉一般，又哪里像是有老祖这样苍老称谓的人。
说及这老祖，便要扯到两万年前的一些旧事了——招摇山处于南山星域中心，灵力无尽，天材地宝取之不竭，山脉绵延千万里，无首无尾，乃是个诸天难见的天然大阵，近可攻，退可守。原本是隐匿之境，不知何日突然横空出世，它随落于南荒，但并未登记于星图之中，乃是个无主之地，因此引得无数势力争抢，数百年无果，直至一日，山中突现一青年，名辰鞅，携一小童，出了一掌，便将南荒大帝凤凰拍回了老家，一战成名，从此占山为王，不任职，不听调，只一心钻研修行。
两万余年过去，小童已年迈，辰鞅仍是当初模样。
辰鞅在招摇山一驻便是两万年，相比四方那些活过了无穷子孙的老妖怪，他太年轻，确实当不得老祖二字，可他武力值爆表，自那一战之后虽再未见过辰鞅出手，却也没人敢进招摇山一步。幸得辰鞅乃是谦谦君子，与其余诸天神一直相安无事。
辰鞅看着天华天尊，渐渐敛了先容，眉目间有痛惜：“你······时日无多，何必再操心这些？当勉力一搏！······我观青彦便极好，足以承你衣钵，你可放下心，好生破镜！”
天华天尊眉目间却完全没有难过，不谈自己的事，只摇头叹道：“老祖，青彦还太年少了······招摇山这艘船，没法子掌舵，我还得再看顾看顾！”
辰鞅不语，这其间涉及到众多秘事，青彦确实尚且年轻，半晌，道：“我想想办法吧！”
迎着光，若是有人仔细看去，会发现天华天尊真的老了，再不是高高坐在神坛上的讲经天尊，不过一暮年老叟尔。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