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连姝小丫头纯属意外。当时我心绪激动，只想着往上京城赶，竟忘记了马上的小丫头，待发觉时已是行了好些个路程，又不能果真将她弃之荒野，而折返等待队伍赶来自是不可能的事，且我觉得这丫头鬼灵精的样儿也不像好甩脱的，便索性带上了她。
但我万没想到我们紧赶慢赶赶到上京韩府时还是晚了一步。
我清晰地记得那夜是中秋佳节，上京夜空中挂着的那轮圆月又大又亮，将整个上京城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之中，像一场似真又假的梦。
城中约莫很热闹，路两旁的灯火不灭，欢声笑语纵是隔着城墙仿若也能传得老远。但我却觉得讽刺地很，凄凉地紧。无它，只因此刻韩府之中，后院之内，我们几个眼睁睁地趴在屋顶之上，却无力阻挡眼前可预知的这幕悲剧发生。
“李氏，今日中秋佳节，太后念你在韩夫人的位置上着实做得辛苦，特赐酒一杯，还不领旨谢恩！”
“呵呵，我以为太后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耐性和心胸必是常人比之不得，今日瞧着却也不过如此。”
院落之内，月华之下，一袭盛装的韩夫人李氏忽地站起身，一改往日的温柔娴静，冷笑出声。
“当日她萧绰既能弃德让于不顾，转入宫中做了皇后，又与先皇生下儿女，便当知道她与德让这辈子都不再有名正言顺的那天！便是今日杀了我这个原配又如何，依旧的名不正言不顺！哈哈哈......”
我听着下头凄苦的笑声、大胆的质问，觉得传闻中那个温柔娴静、胆小怯懦复卑微退缩的李氏其实内里绝非如此。想来也是，能与一向个性要强，敢作敢为敢和离的红尘师父为友，能培养出公子这么个惊艳绝绝、玉树芝兰，又有十足气魄的人儿的娘亲，又怎会真的如传言所言卑微不已。
“大胆李氏，竟敢对太后出言不逊，来人，灌酒！”
说着，我便瞧见下头有两个彪形大汉冲夫人所站的位置冲了过去。
屋顶之上趴在我身旁的公子急得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几欲跳下搭救，被我和飞鸟二人一左一右给合力压了个住。
“放开。”
“不放！李叔说让公子你等着，他必会带人救下夫人，公子你如今下去亦不过是平白送条性命。不可！”
似乎是为了印证我的话语，不待那二人近身，院落中便窜出八名黑衣人影，上前一步将李氏给护了个严实。
我晓得这是公子和李叔派到夫人身旁的暗卫，但如何却没见李叔？这英雄救美的关键时候，他这是跑哪儿去了！
夫人约莫并不晓得她身边有这么个安排，只是瞧见这些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眉头皱了皱，面上有了急色。
领头赐酒的那个契丹人瞧见突然窜出来的黑衣人，心下虽是诧异，但到底是太后身边见惯了世面的，右手一挥，便见一列弓箭手自前院窜了进来，张弓搭箭对准那八名黑衣人。
“我劝你们不要做无畏的反抗。今次的事，可不单是太后的主意，韩宰也是默认了的，现如今整个后院都被围了起来，你今日非死不可。”
闻听此言，被我和飞鸟拼尽全力压着的公子忽地全身都绷直了。我忽然觉得他有些个可怜。公子一直都很儒慕韩宰，虽然他觉得其实他娘和他爹在一起并不开心，甚至试图促使他爹娘和离，但却从未因此改变过对韩宰的儒慕之心。可今次，他儒慕的爹爹却要帮着情人来杀他的娘亲，任是换做谁都无法接受的吧！
伏在旁的小丫头连姝也似有所感，悄悄往公子处挪了挪，眉宇间似有些个担忧。
“他......”李氏忽而笑了，叹道，“也罢，若这是他想要的，那我便成全他。”
说着，我瞧见下头的夫人径自往前走了一步，似要去拿不远处端着的毒酒。
“不可!”当前一个黑衣人立刻转身挡住了夫人，“我们自会救你出去！”
“你们？!”
“嗯！”
我瞧见夫人和那黑衣人交换了个眼神，似乎还状似无意地扫视了一圈院落，在我们趴着的那处房顶上眼神顿了顿。
“走，别管我。”夫人忽地握紧双拳，似在对挡着的黑衣人说，又似乎在冲着趴在屋顶瓦端的我们说。
但显然无论是黑衣人还是公子都没有将夫人的话听进耳中。
一场搏杀便在这月夜下展开了。
只听一声令下，羽箭若雨倾盆而下，夫人身前的黑衣人没有丝毫怯懦，齐刷刷摆开阵势，竟将羽箭一一挡住，毫发无伤。
赐酒的那人见状，心下愕然，附耳冲身旁之人不知说了什么，不一会儿便见自前院又涌进来好些个人，除却又来了拨弓箭手外，还有百十号执剑的甲兵，当真是兴师动众啊！
箭雨再一次袭来，只是这次与上次不同，弓箭手排了两拨，这拨射完那拨射，那拨射完这边甲兵砍，当真是要耗死黑衣人的节奏。我瞧见不过三个回合，这边八名黑衣人已是负伤了五个，又过了两个回合，便只余了那个领头的黑衣人孤身奋战了。
我仔细瞧向那名黑衣人，这才注意到原来这人并非旁人，乃是李叔本人。而此时，他身中三箭，若是再继续下去，当得是危险非常。
“住手，这酒我喝，你们放他离开。”
“晚了，你以为你有谈判的资格吗？”领头契丹人不屑地嘲讽道。
我瞧着一袭黑衣的李叔以剑撑地，势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护佑夫人，但他以一人之力又如何对得住这百十号人，何况此刻屋顶瓦端伏着的公子已有些个控制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不单是夫人，便是李叔，还有我们一干人都要玩完。
我瞧见一旁的飞鸟悄悄冲我点头示意，虽说这些时日我二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但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几乎让我瞬间便了解了对方的意思。
你们要干什么？！
公子此刻愤怒的眼神一定是想如是问的吧？
我瞧着被我和飞鸟二人合力点中了身上多处穴位，动弹不得、言语不能的公子，心下叹了口气。
“公子，如今情势所迫，我们怕是无法救下夫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论公子你心中如何作想，今次也不能下去犯傻。”
“公子，你听着，我和飞鸟现在下去救李叔。若是我二人有幸活着，必来找公子。若我二人没有归来，公子你便等穴道自行解开后另谋大计吧！”
“我们走吧！”
一旁的飞鸟见我冲公子说完话，瞧了眼旁趴着的小连姝，叮嘱道，“你别乱动，到时候公子穴道解了，自会带你安全离开。”
“若是害怕，便闭上眼睛睡一会儿！”说着，飞鸟就要出手打晕连姝。
“我不怕！我会看着大哥哥的。”
连姝急忙举起双臂护住脑袋，出声打断飞鸟。虽然这么个紧张的时候我不该笑，但我就是觉得这丫头定是怕疼才会如此。
不过如今亦顾不得这许多了，下头李叔已是与来人交战地精疲力竭，眼看千钧一发之际，飞鸟自袖中取出飞镖射了出去，加入了战局。我则趁着飞鸟给我争取的片刻喘息时间绕到了李叔处，扶起李叔纵身要走。
但，好吧，又遇到个不愿意走的！我怎么这么难！
“走！”
夫人冲李叔吼，李叔却没有当回事儿，反而忽地冲夫人笑了，仿佛就要了了多年心愿，能和夫人死一块了。
但李叔，不好意思，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一记手刀趁着李叔笑得正开怀，将他给干倒了！
“对不起，夫人，救不了你了！今日若带着你走了，我们就都走不了了！”
“好，快走吧！”
我闻言面上一暗，冲夜空中吹了个口哨，勉力扛起李叔，和且战且退的飞鸟消失在夜幕之中。
“追！”
我和飞鸟背着伤重的李叔在上京城中辗转逃离了一夜，东奔西窜，避着一路上的追兵和飞来的乱矢，虽是担忧公子那里，却是不敢半分分神。
多年之后，我才晓得，我们走后的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公子和她连姝纠葛的藤蔓，似乎也在那时便已探出了芽。
那夜的最后，夫人还是饮下了毒酒，不过没有勉强，没有痛哭，听连姝说，是笑着饮下的，但这笑里究竟是夹杂着什么情绪，约莫只有夫人她自己知道了。
而房顶上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公子彼时是个什么感受我自是不敢问，亦无需问。只是后来瞧见连姝无意间露出的一截含着深可见骨血牙印的手臂时，才约莫猜得那股子痛一定无法忍受，深入骨髓了吧！
可笑当年，我们三人再次遇到公子时却并不做这么想。那时，他一袭白衫，坐在马车之中，似是远道而来，笑得分外明亮，让我觉得仿佛我只是做了场不真实的梦，而夫人尚健在，公子他也没有昨夜痛苦到绝望的伤怀。但李叔一身的伤提醒我昨夜的事不是梦幻，连姝胳膊上未干的血渍亦告诉我一切皆是假象。
彼时，我和飞鸟拖着李叔藏在离韩府不远的街道旁，思度着若是公子解了穴道必会寻个法子自韩府外名正言顺地入府，那么在此候着自是再好不过。但谁成想，我三人还没有盼到公子，倒是先把追兵给等了个到。
“仔细搜，一处也不能放过。”
我听着不远处搜查之声传来，和飞鸟几乎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拿着的剑。李叔此刻虽是醒了，但无论精神状况还是身体情况都不大好，靠他自然靠不住，我便盘算着我和飞鸟若是同来势汹汹的一列士兵对战的话，胜算有多少！但算来算去，得出的结果莫不是一个字——“死”。
既是结果都是死，一些该说清的话便当趁着活着说清楚。我索性冲飞鸟看过去，问出了心中所想。
“那事之后，你可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什么事？哦，我不是故意的！”
“就没有点别的？”
“应......应该有些个什么？我们从前是兄弟，今后......也会是兄妹。”
兄妹？我冷眼看着满面通红的飞鸟，没有再理他。好吧，如今当问的也算是问了，便是死也当没什么遗憾，既是他毫无察觉，那便当作没有这回事吧！
而待我以为我们三人必死无疑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
“萧叔叔，您带着这好些甲兵在我韩府门前溜达，是要做些个什么？”
公子清润的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传入了我的耳畔。
“你是谁？”
“哦，忘记同萧叔叔介绍了。这韩府是我家，您这带着的兵，挡着小子回府的路了！”
“你是韩宰之子？”
“是，萧叔叔既是来了，便入府同父亲一起饮杯茶吧!小子觉得你们一定会有话要说。”说着，对方顺着公子的视线看去，正瞧见东边远处来了辆马车，瞧着马车随行的仪仗，瞳孔不由紧缩。
“不必了，今日追查刺客要紧，改日再去府上。撤！”
说着，只见那个昨夜赐酒的领头人面色不虞，忙挥手示意队伍赶快离开。
我偷偷观望这一切，终于长舒了口气，天可怜见，公子安好，我们也总算得救了！
车架上走出的公子回头瞧了眼我们所在的方位，没有出声，反而下了车等起了东边来的那辆马车。
“公子。”
公子没有搭理对方随行的侍从，亦没有上前一步，只笑容浅淡地随口道，“宰相果真事务繁忙地很啊，中秋之夜竟也通宵达旦，当真令人佩服！”
对方车架闻言默了半晌，终是撩起了帘子向公子瞧来。
“佑儿何时回来的？”
我瞧见公子亦默了默，忽地笑出了声，一字一句说出口。
“不早不晚，该回来的时候便回来了，该看到的也恰好看到。”
一时马车周遭气氛凝滞，我瞧见对方车架里坐着的韩宰分明顿住了，好半晌才吐出句话，“既如此，便回府吧！”
“是啊！我是该回府了！”
李叔并没有跟着我们回府，公子派了青龙将李叔接到了安全的地方休养。那之后的好些个时日，李叔都在养病，只是身体的伤好养，心里的伤却难愈。
飞鸟和我亦因为此次的事件，深觉暗网布置和人手的重要性，得了公子的命令去完善情报系统去了，一时留在公子身边无处安置的便只剩下个六岁的小丫头连姝。
而待我再次见到公子时，是那之后的半个月后，正碰上他同连姝作别。
“等一下，手臂可好些了吗？拿着，祛疤。”
公子自打回府起便没有出过门，今次竟破天荒地出府送了连姝。
“不用了，好的差不多了，有疤没疤无所谓。”连姝摆摆手，不在意地看了眼手臂上深可见骨的牙印，无所谓道。
“拿着。”
说着，只见公子上前一步，将手中拿着的玉瓶塞到了连姝手中，复又叮嘱道，“有疤无疤确然无所谓，但我不想因你手臂上的牙印而忆起当时的事，你仔细着点擦！”
“哦，那好吧！”小连姝将玉瓶塞到了怀中，正要快步走向等在不远处的红尘师父，谁料又被身后的公子给叫了个住。
“等等。”
“嗯？怎么了？”
“你既是已经决定留在庵中，那便莫再记挂南边的事，重新来过未尝不好。还有，莫要再去桃林挖土了！小心婶娘真的会生气！”
“晓得了。大哥哥保重！”
“嗯，保重！”
我站在不远处，瞧着连姝一脸笑容地和公子作别后，入了候着的马车。心下觉得这小丫头的笑里似乎有了轻松惬意，竟不再像从前我瞧见时含着些忧愁苦闷，当真是奇得紧。
我隐约感觉到，那夜之后，连姝和公子之间的关系有些个微妙，应是患难与共的缘故吧，关系更近了些，但当时也不过是更近一些罢了！
每每回忆至此，我都不由想问问自己，那日我带着这丫头来上京城究竟是对是错？若是当日我便察觉到苗头，早早地斩断了二人之间的联系，约莫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但我彼时并不晓得那夜他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亦不清楚后来的岁月里，在旁人未发觉的角落，他二人又生出了怎样的纠葛，有了如何的情愫？我只晓得当我后来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似乎有些个晚了！公子陷得过于深了些！而她连姝却偏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