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月华没，暗漆漆的天上几颗星点沉浮。
怀州城中四下闭户，静谧却并不平静。犬吠声声中，一列士兵正顶着满脸的疲乏在城中街道各处紧张巡视，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是怀州城被程陆通判临时接管的第二天，家家闭户，街道冷清，生怕那个刚刚屠了杜知州满门，顺带放火烧宅的贼人隐在城中某处，给自己带来祸患。
便在那队士兵刚刚绕过街道后，一道黑衣身影忽地闪身翻入临街的一处暗巷，熟门熟路地敲响了巷里的一个角门。
“咚......咚咚！”
黑如墨的夜里响起了有节奏的叩门声，很快角门处便有小厮打开门，将来人迎了进来，顺带小心地掩了门扉。
来人入院后，一路往院中行去，本是要前往西边的厢房，奈何一眼瞟见厅里烛光明亮，遂止了步，折转往厅堂而去。
“都已是这个时辰了？掌柜还在会客？”黑衣人幕影心中诧异，却也猜着内里必是有要事相谈，故而不敢打扰，遂立在灯火烛明的厅堂外，低头候着。
然而他甫一站定，厅内的门便开了。一个身材微胖、慈眉善目的中年老者走了出来，正用他那双精于算计的深邃双眼望向台阶下立着的幕影。
“何事？”
“秉掌柜，那边邀您一叙。”
“何时？”
“此时。”
那个被称作掌柜的中年人，闻言眉头拧了拧，扫了眼身后的厅堂，回道，“知道了，稍等。”
说着，中年人重又回到厅内，合了门。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门重又打开，只是此番出来的却不止掌柜的一个，还有......
“走吧，带路。”
轻冷的女声贯入幕影耳中，幕影一直低垂着的头这方抬起来，但瞧见对方面上戴着的那半截青铜面具后，吓得一个踉跄，立时跪伏在地。
青铜面具？他这是见鬼了不成？！
幕影眼角余光赶紧瞟向一旁恭敬而立的掌柜，见对方冲自己点了点头，忙不迭应道，“是，堂主。”
问天阁后院的阴影里，一黑一白两道人影隐在夜色中正自交谈着什么。
“你便是莫问堂新任的堂主？”
枣树下站着的未更，错愕地望着对面一身白衣，面戴半截青铜面具的年轻女子，着实是惊了惊。他只是要同怀州分部的掌柜见个面，交代几句，岂料此番过来的竟是......莫问堂新任的堂主白术。
“自然。未更，好久不见。”白术戴着青铜面具的脸上扬起微笑，自来熟地打起招呼。
“我们见过？”未更疑惑更甚，他自己怎生不记得？想着，未更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来人，目光落在她一袭月白的衣衫上，忽然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道，“你是白家的人？”
白术笑着点了点头，眼中却是闪过抹失望，看来对方当真是不记得了。
“白玉没和你在一起？”白术随口道。
闻言，未更暗吁了口气，看来这个新堂主当真是白家的人，大约是从前自己在云来药庄同她见过吧？！
他这么一想，倒是见怪不怪，遂开口恭敬回道：“白玉先去了登封，我留在此处处理些旁的事情。只是堂主公务繁忙，倒不想今夜怎生有闲，竟惊动了堂主大驾。”
“我来怀州处理些私事，刚好听闻你......邀褚掌柜相谈要事。不过，他碰巧有事走不开，我便代他来瞧瞧。”说着，白术笑意更甚，在枣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似还有些含娇待羞道，“飞鸟是我师父。所以你也不必拘束，在他面前如何，在我面前如何便是。”
说着，便示意未更坐下。
未更瞧了眼白术面上的青铜面具，倒是没有拒绝，能将这面具赠送的，定是值得信任之人无疑了。只是，未更依旧觉得这个新堂主有些怪，似乎目光一直黏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找褚掌柜何事？”白术发觉自己的失神，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明日和黑鹰便需启程离开此处，故而是有那么几件事烦请堂里相帮。”未更说到正事，随即敛了心中的疑惑。
“嗯，你说。”
“我有一妹名连姝，为剑气所伤，现在此处休养，烦劳堂里两日后，派人护她回韦城。”
白术闻言，目光在未更面上打量了番，忽地敛了眼中的笑意，点头道，“嗯。她的事，你多虑了！”
未更直觉对方的态度似乎一瞬间有些不好，想来是认为此等小事也来劳驾她一个堂主的缘故，倒是没有在意。不过，他原本今日只是约见怀州的掌柜而已，天晓得如何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新任的堂主竟亲自登门。但既然人来都来了，之前答应白玉的事倒是可以顺带提上一提。
“另外，敢问堂主，若我找飞鸟，当如何联系？”
“飞鸟？”白术深深地看了眼未更，正色道，“你找他有急事、要事？”
“那倒也谈不上！只是以防万一问问罢了！”未更想了想，诚实答道。毕竟，白玉想见飞鸟的缘由，可决计谈不上如何紧要。
“哦，你知道莫逆居规矩的。他由暗转明，安全起见，一切踪迹尽皆隐匿。”白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个回答似乎过于官方、不见情理了些，遂补充道，“倘若当真有急事找他，那你便让堂里给我递个信，我自然会告知他。若他届时愿意见你，你便会见到。”
未更点了点头，遂又眉头皱了皱，“只是他从前一直戴着面具，我又如何知晓来人是否是他本人？”
“二哥想让你知道你便会知道，若他不想，我便是身为堂主也没有办法。”
白术微微摇了摇头，她算是看明白了，未更今次的这个问题怕不是给他自己问的。犹记得飞鸟同她专门叮嘱过，若非急事要事，一定不要将他的踪迹告诉北边的人。她当时不明白还问其缘由，结果得到的答案就一个字——“烦”。
他烦什么她不晓得，但她这个堂主还指望着前堂主能空闲时替她分担些堂内事务呢，可不能将人给得罪了不是？！
“好，明白了。”显然也晓得飞鸟平素的做派，未更竟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便是这？”白术见未更准备起身，显然并不打算单方面就这样结束了这场谈话。
“旁的便是些琐事，我让幕影给褚掌柜递个信便可，不敢劳堂主分忧。”未更随口应道。
其实他实是觉得今夜自己所提之事尽皆小事，断断不能劳烦新任堂主的，若非担忧连姝，他倒是可以亲自跟着幕影去见下褚掌柜。
但奇怪的是，这个新任的堂主似乎偏就喜欢听这些小事。从前却是不曾听白玉讲过，这个白术堂主竟如此热心肠！
“刚好我也闲来无事，你且说说看，倒不必再劳烦褚掌柜了。”
未更默了默，忖度着堂主今日亲来，莫不是为了敲打自己拿此等小事给褚掌柜添麻烦了？但便是依他自个儿的身份，便是要褚掌柜过来一趟亦算不得个事儿，何况今次情况特殊。
未更左右觉得自己并无差池，便重又坐下，自袖中取出那枚自杜知州府上拿到的马形玉佩，同白术郑重道，“这是自杜知州府中得的一枚玉佩，应是很重要的物什。劳烦堂里将这枚马形玉佩复刻一份儿，原物送还云霄谷，至于复刻的快马也送我那一份儿。复刻时，务必仔细些，若我没看错，它应是某处的密钥。”
“云霄谷？”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白术忽地抬头看向未更，眼神郑重，将玉佩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仔细打量起来。“这东西既是你在知州府夺的，如何与云霄谷起了干系？”
“我亦不知。”未更摇了摇头，回忆道，“只是，那个杜府的赘婿诸葛明，曾在死前嘱咐云霄谷的弟子俞水一定夺回此物，而且我瞧黑鹰似乎也十分看重这个东西。想来，这中间必是大有文章。所以，不若让他们替堂里找找看。”
白术遂点点头，应了。
“还有一事，仔细算来，也属私事。我想请堂里帮我盯着个人。”未更望了眼问天阁二楼，慎重道。
“谁？”白术眉头微锁，尚沉浸在方才的事情里，随口问道。
“云瑶，云霄谷谷主云悄然独女。”未更忆及当日知州府祠堂高台那幕，没来由地觉得不安。“关于杜府，她兴许还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嗯。”白术拿玉的手滞了滞，一把将玉收入袖中，亦没有说什么允了。
未更微愣，没成想这个新任堂主答应地这般爽利，遂道了谢后，便要起身告辞。
“且慢，既然你的事儿已经说完了。那么，我也当说说我的事才好。今次你托我办事，这份人情你当如何还我？”白术望向对面要作别的未更，幽幽问道。
欠着才会记得，若是不曾亏欠，又谈何关联？！白术记得三姐绿萤的提点，在夜色中笑得如沐春风。
话音刚落，未更心中却反倒一舒，面上浮现了个难得的笑容，缓缓启唇，“白玉欠我份人情，堂主有需要尽可以去找他。”
白术怔住了，敛了面上的笑，这才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可以走了。
咳！三姐的主意似乎不大中用啊！白素暗叹。
待暗夜枣树下没了未更的人影，白术身旁这时却反倒窜出个一身青衣的女子来。
“拿去复刻两份，一份儿留堂里，一份儿给未更，原物交还给我。找最好的匠人，处置小心些，三日之内务必办妥，速去速回！”白术将那块手中的马形玉佩给了来人。
“是。”清影小心地接过玉佩，飞快地隐没了踪迹。
“云霄谷啊，看来此番无论于公于私，当真是要走上一遭了。”白素暗想。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