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观音奴来到竹苑时，距他同韩天佑话别已过去了一个时辰之久。
茶温了几回，李叔和韩天佑的棋也下了两轮。小蝶更是不知何时寻到了此处，正一脸不满地望着前来的萧观音奴。
“萧大将军当真是让人好等！”小蝶不客气地冷嘲了句。
“好了，小蝶，你去给萧叔叔瞧瞧。”韩天佑将手中的黑子搁入棋笥，站起身，目光落在了萧观音奴左肩和右腿处破开的衣裳上，目光里含着些担心，“叔叔这是......还好吧？”
李叔此时亦起了身，瞧见对面萧观音奴被划了口子的衣裳，讶异地问道，“不该呀，这桃林里未更不是只在临围墙的地儿设了机括以防人闯入吗，怎么的，竟伤到了萧将军？将军是在何处受得伤？”
何处？萧观音奴听到李叔诚真意切的一问，一张老脸险些没能给羞死。
“哦，便在院墙附近，一时好奇，没想到机括会那么灵敏。”说这话时，全程没敢抬头看他二人。
“桃林那儿的机括可是未更亲自埋的，叔叔可得小心才是。对了，说到未更，叔叔今次回来，怎么不见他们？”韩天佑另取了茶盏，给萧观音奴添了杯热茶递了过去。
“他们几个大有可为，在小院里待着，着实可惜了。如今正帮着我处理些要紧事，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来。不过......”萧观音奴话头一转，“白玉那小子跑了。我这也是刚得的消息。”
“跑了？”正自为萧观音奴上药包扎的白小蝶，手下一个用力，疼得萧观音奴都不由倒吸了口冷气，“他跑哪儿了？”
萧观音奴无语，这个白家的丫头当真是胆大，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但他却也晓得白小蝶并非是韩府的下人，且中间还有个白家搁着，自己还真不能拿她怎么办？！
“萧叔叔莫要怪罪。小蝶同白玉同出一族，方有此一问，别无它意。再者，既是他白玉跑的，便随他好了。”韩天佑深深望了眼一旁的小蝶，眼中似有了警告。
“好了。”小蝶替萧观音奴包扎完毕，退到了公子身侧，再未开口。
自竹苑出来，萧观音奴显得兴趣缺缺，虽又同韩天佑他们在小院里四下走了走，但并没有在何处再久留过。只在途径百草园时，偶然一瞥间竟瞧见了大片的仰天钟、东野菰、密马等只在南方生长的药材来，前行的脚立马便顿住了。
萧观音奴并不通医理，但他偏偏识得这几味药材，那可是对草原来说，弥足珍贵的药材。
草原多牛羊，牧民常食肉，但一种易在牛羊间产生，在人畜间传播的皮肤传染病——炭疽，却甚是可怕。多年前，他尚不是迁奚大王时，便在自己的部族里亲眼目睹过，因难以控制病情，为了部族更多人的平安，那些但凡接触过病畜的人，无论是否患病，统统被推入火海。那场面，他纵便见惯了厮杀，亦不忍看。若非后来......总之，这几味药材虽看似寻常不过，在这北地他萧观音奴的眼中却比金子还真。
韩天佑亦随着萧观音奴的目光看去，随口吩咐小蝶安排人给萧观音奴装了几大包。
萧观音奴很是感激，趁着底下的人忙碌之际，便好心开口向韩天佑说道，“小默，你这院里的人也太少了些，这么大的院子怎么不多养些人，照看起来不是方便许多吗？何况，我听说每次你都是雇人前来打理庭院，那里头鱼龙混杂的，总不大安全。”
“叔叔的好意我自是知晓。只是，我本也懒，只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但若把这门关得太死，总也教人不放心。且，若单是起居饮食，院里其实也不需要多少人。故而，我合计了下，养不若租。何况，内里的草药本就是救命之用，万一进的人多给糟蹋了，便不划算。”韩天佑看似冷静地分析着，语气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无奈。
一旁的萧观音奴听罢不知作何感想，待草药到手，便赶紧寻了个借口离开，顺道还把在书海中徜徉的萧韩家奴一并领走了。倒是萧韩家奴面上显见地不舍，却也不敢不从。
“公子同萧将军有交情？”
小蝶待送了萧观音奴二人离开小院后，自发地落到了公子身后，斟酌着字眼，开口询问起一旁的李叔。
“你说萧耶宁？”李叔一脸漠然，随口道，“公子少时游历，是同我去过奚族的营地。若论交情，大约是有的。”
“噢，怪不得公子待萧将军有些不同。叔儿，我今日的言行，可是惹了公子不快？”小蝶略有些忐忑，问向李叔。
李叔前行的步子顿住了，没有回答，反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萧耶宁在意那些药材吗？”
小蝶不解。
“从前，他们奚族的地盘上曾发生过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波及范围甚广，巫医亦束手无策。奚王萧搭纥为防疾病蔓延，便命人将但凡接触过病畜的，无论牲畜、活人，不管感染与否，一概地圈禁了起来。夜里，那圈禁的营帐突然四下起火，将浓墨的夜都撕开了道道口子。你可知，彼时若我回来得再晚上那么一刻，怕都再见不到公子了！”李叔目光一凝，时隔多年，眼中的冷厉亦未减分毫。
“公子也在？！”小蝶惊愕。
李叔没有回道，但眼中冷凝的神色却分明说明了一切。
“我奉命日夜兼程从李家带回了大批治疗炭疽的药材，结果马不停蹄赶回的那夜，却遍寻不到公子，直到意外地在火海外听到了公子的笛声。”
“后来呢？”
“火势很大，拦阻的兵士众多。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闯了进去。待再见到公子时，萧耶宁便在那儿了。”
“是他救了公子？”
李叔没有言语，未否认也没承认，只静静地看着小蝶，看得都颇有些不自信了。
小蝶隐隐发觉李叔从头到尾的话里都透着些古怪。依李叔对公子的忠心程度，若当真是萧耶宁当年救下了公子，此时的李叔必会尊称他萧将军的，但若不是萧耶宁，公子又同他有什么交情？
“当时是他救的我不假，但他救我却其实是为了旁的，这一点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韩天佑不知何时回转了身，徐徐说道，“彼时李叔冲撞不开拦着的士卒，一气之下便派了几人趁其不备，自火海处偷了几具得炭疽的病患尸首，然后一并丢到了奚族几个大帐。又命人将满车运来的药材尽数推入火海，势要让奚族余下的人陪葬。于是......没过多久，我便获救了。”
“所以，说到底，公子同萧耶宁之间，也算不得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小蝶松了口气，看来李叔是要告诉他，今次公子并未因她对萧观音奴的出言不逊而着恼。但公子彼时的眼神......
“小蝶你，不会是忘了白玉的身份了吧？”韩天佑冷不丁问向小蝶，“若是让他萧观音奴晓得了白玉的身份，莫说白玉，便是你白家上下都要遭殃，其状，决计不会比当年的李家好上多少。”
“这么严重？”小蝶不解。
“于它奚部，李家当年不论是发善心也好，为护我也罢，当也算是有恩的。但你可知李家当年是谁检举揭发的？那个来韩府毒杀我娘的萧挞凛，后来背地里又去见了谁？”韩天佑平静地言说着这一切，缓声开解道，“白玉能在未被发觉身份之前，成功避开萧观音奴的视线，显见地再明智不过。”
小蝶闻言一滞，立时意识到了自己当时当着萧观音奴的面儿，险些做了些什么。那句“他跑哪儿了？”，简直是在提醒萧观音奴去看着点白玉，提醒他或许已经懈备的心。若是因由此，发觉了白玉的身世，那自己当真是罪孽深重啊！思及此，小蝶不待公子发令，忙不迭跪伏在地。
韩天佑没有唤小蝶起身，倒是问起了另一件事。
“我房中那瓶玉露，你今日用了多少？”
“玉露？哦，用了三分之一。”小蝶仔细想了想，认真回道。
“李叔，您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书房内只余了韩天佑和李叔二人时，韩天佑示意李叔坐下，这才开了口。
“老奴还是觉得这事办得不妥。既然公子煞费苦心想让萧观音奴和他后头的人觉得咱们小院无害，为什么又故意让他在桃林里负伤？那样的话，公子之前的努力岂不尽数毁了？”
“那么，依李叔觉得，若咱们的小院当真什么危险都无，又凭什么掳到那些个闯林的高手？”韩天佑笑笑，给李叔沏了杯茶，续道，“萧观音奴武将出身，虽看似鲁莽，说话单刀直入，但却粗中有细，甚是聪明，且又生性多疑，若非亲眼见到，自不会相信我们的说辞。这大约也是宫里头那位让他来此的缘由之一。”
“但桃林中的东西，不都是他该见到的。”李叔皱眉，扫了眼书房，忧愁不减，“还有这书房，公子怎么就轻易让那个才见了一面的小子，在这里待了那么久？！”
“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记得从前李叔在林子里给娘立过一个衣冠冢。而这里，我特意给休坚准备了散轶多年的古籍孤本。据喜眉讲，在第三排书架那儿，他杵了一上午，期间统共移了两步，往前一步，后退一步，最后又回到了原处。而那里，我不过随手搁了一本而已。”韩天佑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来饮了。
“公子怎生晓得那小子爱这些？从前见过？咱们的暗人虽然消息灵通，但近日并没有禀报萧韩家奴会同行的事。”李叔不由诧异。
“算不得识得。只是李叔大约记得，我自南京归来的那日，曾收到封南山书院辗转给我递的封信？桓师父字里字外都在夸赞一个人，并有意无意地吐露了今次的事，为的大约是卖个人情给我，想让我对他这个徒儿手下留情，别不意给累了他的性命。我忖夺着，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今日一见倒确实觉得这人大有可为。留下他，或许将来于民不失为一件好事。”
闻言，李叔眉头皱起不舒，面露忧色。
“三步一思，五步一量。公子这样，可觉累否？”
累吗？
韩天佑亦不由问自己。
怎会不累？！
但他的一生，太重。身上背负的是数不尽的仇恨，肩上扛起的无法推卸的责任。那些为他身死，因他身死的冤魂，根本不容活着的他去放纵。
“寿宴后，出去走走吧！”李叔自袖中取出一小包油纸裹着的板栗，慈爱地看着对面的公子，“从前你每岁回南京休养，我总瞧见你桌上搁着包板栗，直到今岁却再没见到......我本以为，公子并不在意的。但听喜眉说，近来公子夜里总辗转反侧，这样下去并不是个事儿。便和小蝶商量了下，公子此去就当去处理南边那件公事，顺道散散心。上京这边，自有老奴替您分忧。”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