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片昏暗。
萧曜闻声,只缓缓闭上眼,哑声道一句,“滚。”
却无人回应。
悉悉索索的,那人复又将烛火点燃……
“滚!”他竭力吼了声。
那人似在摆置着什么……
萧曜不由得大怒翻身而起,顿觉一阵晕阙……
他一手扶在额际,一手指向门口,“都给我滚!”
“我不会,也没学过滚。”那人轻声道,“不过你可以教我。”
正是孙月娥。
萧曜费力的一睁眼,便觉得天旋地转,他软塌塌的倒了回去。
“月娥,你怎么来了……不必管我,忙你的去。”
孙月娥也不答话,脚步无声的接续点亮了屋内的其他灯烛。
屋里顿就亮堂了。
她俯身在一旁,拨弄着盆中将熄的火碳,待得旺了些,又拿过银碳仔细的续上。
取过一盏灯烛,置在床头……
“怎么,你是想要看看清楚,我此时的这副模样么?”萧曜冷声道。
也不答话,只端过一碗温水,孙月娥轻声道,“起身喝点水吧。”
他抬手便将水碗打翻在了地上。
依旧无声。
孙月娥将地上的碎片一一捡起,收拢好,又重新倒了一碗水端到了榻前。
萧曜此次不再将碗抚去。
他撑起身子,顺从的喝下半碗水,又重重的跌了回去。
他只盯着房梁,缓了口气,“你便就是要如此羞辱于我的,对吧……”
不待孙月娥答话,他努了努劲儿,接续道,“对了,你姐姐孙柳莺,确定是在南疆……已前后派了四拨人去……”
他颓然笑道,“却不知为何,她竟然惹上了南巫。派去的高手一个都未回来。”
“这些,我都知道的。”孙月娥在一旁轻声道。
“所以……”萧曜的声量愈发的低沉,却又是那般的无力,“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再也为你做不了什么了……”
“没关系的。”
他的身子微颤着,有些失声的吼道,“你有没有仔细听我说!我什么……也做不得了。”
他向里面翻了个身,只挥了挥手,声音近不可闻,“你走吧。”
“我……走去哪里?”
“随便。”
“随便是什么地方?”她轻声问。
“月娥……我累了……我……求求你,不要来折磨我了……”
“我折磨你?”
他背对着她,似有些冷,缓缓的抱起了自己的双臂,不再言语。
听见她似在扯拽着被褥……
“你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鬼地方吧……”他的身子抖了抖,声量虚弱却又低沉的近似呢喃,“去个温暖点的地方,也是好的。”
“你不要再说话了,先睡上一会儿吧。”
咬了咬牙,萧曜还是勉力的说道,“不若你去找苏赫吧。”
他言语便就愈发的沉寂下来,“他回来了。如今已是晋王。他会有办法替你找姐姐的。”
久候无声。
恍若屋里已无人在。
萧曜迟疑的转过身子,一睁眼,孙月娥却依旧置身榻前……
他惊讶的坐起身来,定睛瞧去……
她那副身量高挑的身子,正在瑟瑟的抖动……
已至腰际的如瀑青丝之下,那副绝美的面容此刻却如梨花带泪。
孙月娥在无声的垂泣。
“你……你当我是什么人?”孙月娥脸上的泪痕如刀一般割在萧曜的心头。
她泣声道,“如若要走,当初苏赫来接我的时候,我便不会留下……”
萧曜心中泛起一阵阵的痛楚,“月娥,我不是要赶你走……可我如今……”他垂首在怀,摇了摇头。
孙月娥止住泣声,她望着瘫坐于榻上的他,“我从前以为你与那些纨绔没什么不同,你看上的不过是我的身子……其实,我愿意跟你来到府里,也只是为了救我姐姐……”
拭去眼底的泪痕,孙月娥继续言道,“可这一年,你确就如当日之诺,为了找她救她费了心也奔忙过……你也确如那一夜在雪中对我说的那样,从来没有对我无礼过。能在府里的佛堂中看尽四季交替,花开花谢,我已心满意足……”
她对着榻上一副颓色的萧曜施一个万福,“你虽然不再是王爷,可在月娥的心目中,却就是那守诺君子。月娥什么身份……你既然如此对我,那便足够了。我已别无所求……”
“君子……”他苦笑一声,“天家出尽隐忍、深谋、阴险、权诈、狡黠之人,却从来养不出君子的……”
他此时方才正视着孙月娥。
“长发及腰了……这日子过的可真快。你……可带着梳子么?”
“嗯。”孙月娥便拿出了那把小小的檀木梳,“你送我的,始终带在身上的。”
接过在手里,他就着光,翻看着这一把已经用的油光发亮的檀木梳。
“我若告诉你,这把梳子是我做的,你信么。”
“真的?”她的眼睛便就是一亮。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能替你梳一次头发么?”
她的脸上微微一红,不应声,也不点头,只扭腰坐在了榻边。
他便难得的笑了笑。
他轻轻担起一绺乌发,细细密密的梳下,轻柔的竟似流水拂过一般……
他梳的极好,她微微的仰首眯起了眼睛,灯火的映照下那长而卷曲的睫毛不禁轻轻的颤抖着……
“做一把梳子需要很久的。”他想了想,缓声道,“只这一把,每日得闲做一会儿,个把月也是做不好的。”
“一把梳子,竟这么难做的么?”
“倒也不难,却有些费事,要些耐心的。”他一边替她梳头,一边慢慢的解释道,“最麻烦的是开齿……”
他一绺一绺的替她梳着长发,只他手里的这份细致,她便信他的。
“打磨好木胚,正经要开齿了,就得分两种锯,铁锯和线锯……力道稍大些,崩断一根齿,这梳子便就废了……那就得重做一把……打磨起来更是要费些功夫。”
“你怎么会想着去做一把梳子呢?”她轻声问他。
他却并未直接答她,似乎是沉寂在某种回忆之中,手也顿住,许久才复又梳了下来。
“我前后做了五把梳子。只有这一把算是做成了的……是不是很笨……”
“不会,只这份心意就是绝好的……佛祖说,静心沉气,方能心性空灵。”
他便笑了笑,“心意……母亲是最爱惜头发的,亲手为她做一把梳子,能给母亲梳一次头,便就是我长久的心愿。那一年赶在她寿诞之前,也就终于做好了这一把,满心欢喜的跪献给她……她却只看一眼就丢还给我……”
她的心,便就是一痛。
她不由得回身,握住了他的手……
他只轻轻扶正她的肩头,“让我梳完吧。我……还记得,她只随口说了句,破梳子,有甚稀罕……我甚至都没机会告诉她,这把破梳子,是我自己做的。”
她的身子不由得一颤。
“或许当时我还小,又或者是我心不够大……她当时的神情,和那副口吻……我到现在还记得的……”他拢起她那如瀑般的秀发,在手里握了握,竟一把都握不住的。
“我一直都不懂,虽然不过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梳子,我也做了很久的……她为何都不愿正眼看一看呢?每一根齿,我都是悉心打磨过,不会刮到头发的……”他将手里的长发,散在她的肩头,是那般的明亮,那般的耀眼,“今天……我终于懂了。”
她听着,念着,暗自落了泪。
他的双手,轻抚在她的肩头,是那般的温柔……
“梳好了。”
“谢谢。”
“梳子你收着……对了,还未问你,喜欢么?”
“喜欢的……”
“月娥,你去歇息吧。我累了……”
她站起身,就在榻前,抿着下唇,沉吟了许久……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就未说出口。
他淡然的笑着,冲她道,“我想睡一会。睡一觉,就会没事的,对吧……”
“嗯……”她略有些迟疑的望着他……
因为他笑得,好似放下了重负那般轻省,却,又是那样的苍白。
……
这一夜,孙月娥辗转反侧,竟似就未睡着。
天际微明,暗暗得有些泛白,她终于鼓足了勇气。
她早早的起身,早早的洗漱,她甚至换了身新衣裙,淡淡的梳了妆。
出了佛堂的小院,她便蹙了眉。
阖府的下人们都似疯了一般往那院子里跑……
她的脚步顿了顿,便就在这一瞬,她竟似再也什么都听不到。
她款款的挪动脚步,一步接续一步的来到他的院门前……
在院中,挤作一团的下人们便就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她便冲他们像往常一样,笑了笑。
她只在他的屋门前,站定看了一眼……
随即她就轻抬脚步,一步接续一步的回到了佛堂。
燃一柱香。
她坐在堂间的蒲团上。
紧紧握着手心里的那一把檀木梳……方一闭眼,两行清泪就无声的自她秀美的脸颊滑落。
她眼前。
他着一身齐整的亲王朝服,由一段白绫,静静的吊在房梁上。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