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艳阳。
雁鸣关,关城下。
七层薪柴,由合抱粗细的圆木九根为一层,纵横交错,整整齐齐堆起丈许。
顶上白布裹着大将徐焕勇的尸身怀抱织秋刀,遗容安详。
向天神的祷祭已毕。
北狄可汗巴盖乌着盛装,亲执火把,躬身将薪柴点燃……
油助火势,顿时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全军山呼北狄之名,可汗巴盖乌之名,引得地动山摇经久不息。
便就在此时。
雁鸣关上三声炮响,沉闷声动,震耳欲聋。
关门开处,须发皆白的御北大将军徐凌手挚长刀,身披猩红战袍,一马当先闯出关外。
其后雁鸣关将士似猛虎下山一般,蜂拥而出。
他们皆不得活,九关十八隘,除却雁鸣关外,尽破。
他们均不想活,方七天七夜,守关将士十万,俱殁。
雁鸣已是孤关一座。
他们便只愿死得痛快。
是老将徐凌怒无可遏也好。
是老将徐凌悔恨交加也罢。
他一意孤行。
还是逞莽夫之勇。
都已不再重要。
他们已来在关外。
向敌阵,向域外铁骑,为大夏山河,为他们自己,做此生最后一次冲锋。
……
巴盖乌在阵前的火祭柴堆旁孤身而立。
他身未动。
面对疾驰而至的老将徐凌,他仅是微微带起了嘴角。
他缓缓挥起手臂。
握拳,却不落下。
直待奔马之上徐凌面上的两道苍白怒眉已可目视之际……
他遥遥冲徐凌点头示意。
手臂轻轻挥下。
便就风起。
他顶上掠过惊鸿般漫天箭雨。
便就地动。
他身后泛起无数马蹄奔踏。
……
祭天火熄。
巴盖乌就在此间一动不动的站立了足有一个时辰。
雁鸣将士的覆灭,在他的北狄铁骑面前也不过就用了一个时辰。
他面前的雄关之下,已是尸山血海。
他启步冲关而去。
脚下、身旁的血肉残躯,死马断旗,他根本就不会去望上一眼。
唯有到徐凌的尸身旁,他顿了顿。
也仅是顿了顿。
那一具全身矢集如猬毛的苍老尸身,只出现在他的余光里。
他盛赞力战而亡的守城悍将徐焕勇,却对这位边军主帅难以生出敬意。
因为他的心情,很糟糕。
他亦读史,凡有闲暇韩康也为他讲史。
据韩康所说,史上,域外游骑仅对宁武关这一座关城的最佳战绩,五日破关,关下战亡十七万。
他的大军所至,宁武关可谓未费一兵一卒。
即便如此,雁鸣之战,至此时,北狄勇士亦战损近十万余骑!
他的步伐尤为的沉重。
这踏入大夏的第一步,纵观北方狄蛮历来南下的战绩而言,他巴盖乌的铁骑可谓辉煌至极!
然而,这近十万勇士却已是弃尸关下。
他的路还很远,这大夏竟是如此难啃的硬骨头……
“大汗何须忧虑……”韩康快步来在他身旁轻声道。
“哈哈。”巴盖乌当即面色一转,纵声朗笑道,“韩先生此言差矣!本汗根本无忧可虑。”
韩康便就干笑两声。
虽然如此,他却心下妥慰。
他见得巴盖乌忧,便知道这位北狄汗确实雄主也!
忧者,愁也。
愁者,虑也。
忧北狄族众之亡,愁雄关漫道之伤,虑雄霸天下之策。
不轻慢,不骄狂。
巴盖乌确可谓是千百年难遇之枭雄。
“大汗,此间只留少许人马接应巴特尔和敢达随后赶来的大军即可。此间兵马片刻不得歇,应即刻奔赴辛州。”
已有探马报来。
辛州有近卫军大营十数万兵马。
左近上郡之地有蜀军严密布防。
西侧鄂海有西陲边军虎视眈眈……
更有近京畿六军正在加速赶来……
“辛州……”巴盖乌猛然止步不前。
眼望面前的这座雄关,他的眼角不由得抖了抖。
以辛州为核心之地,周遭竟有如此多的大夏兵马在等着他……
这便是苏赫……
穆松王四子。
他曾经最疼爱,最牵挂的兄弟……
那个时常牵着他的袍角,拉着他的手,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拿袖口抹鼻涕的浑小子!
他记得,那时候他是最喜欢逗他哭的。
咬着牙,攥着小拳头,抿着那薄薄的双唇,直愣愣的就在帐外的风中站着……
小小年纪,就知道硬气的憋着不出声,梗着脖颈仰着头,不让泪水滚落下来。
苏赫那倔强的小脸,那副小大人般的神情……仿佛此刻便近在眼前!
他的四弟,这位大夏的二皇子殿下,竟已为他备下了如此阵势!
巴盖乌突然放声狂笑。
笑声惊惧四野!
他猛然回首,望向韩康,厉声道,“那便按定下的方略行事!”
韩康在一旁躬身轻道,“谨遵大汗之意。”
他那干枯的手臂,出手如刀直指辛州!
却转而偏转刀锋……
他冲巴盖乌轻笑,“京畿六军。”
巴盖乌默然首肯。
……
是夜,铁骑疾行似乌云漫卷,铺天盖地的自雁鸣关向南而下。
大军过处,一应村寨乡镇好似大风起处的蒿草一般被连根拔起。
甚至连一声响动皆无,便在铁蹄之下被碾为齑粉。
临时搭起的帐间,牛油巨盏那堪比毛笔粗细的火苗突突的爆燃着,辉映的帐内恰如白昼一般。
这亦是一份态度。
巴盖乌体格雄健正值鼎盛之年,如此行军八日十日也不觉着累。
帐内休憩,也不过是稳定军心,不疾不徐的举措。
亦是北狄汗应有的风仪。
此时一众统兵大将皆从各自军中汇聚于此。
个个风尘仆仆,却皆是面带豪勇之色,他们已破关南下!
试问,这大夏天下谁可挡也!
……
“大汗放心,韩某可断言,六军一去,大夏的军心也就垮塌了……”韩康负手轻抬脚,来在巴盖乌身侧,“不过,大汗的这位四弟果真了不得!”
韩康此时不得不对苏赫大加赞叹。
他早就将此时的大夏之势探得一清二楚!
他们面对的数十万大夏兵马,便就是在苏赫的谋划调动之下挡在了北狄铁骑的面前!
韩康有时候甚至在想,却真是天意弄人……如若此时苏赫亦在北狄军中,区区大夏却又算得了什么……
他心境一沉,回神之际便开口道,“不过……听闻苏赫已被十二道金牌招回京城!嘿嘿,他处心积虑为大夏置下这偌大的场面,想阻挡我军的脚步?”
他晃着身子,不屑的嗤笑一声,“这在韩某眼中根本不堪一击。他以为在大夏朝堂这滩烂泥之中能轻易的拔出脚么?!我料他苏赫这辈子都休想再迈出京师一步!”
“这京畿六军战力如何?”巴盖乌回视众将,开口问道。
他已面现不悦之色。
便就在此帐中,前锋军吉萨库克便就与苏赫有旧。
他的中军大将正是原黑风寨二当家聂锋。
其余各军主将,曼巴、响山、战惊涛、武飞鹏……只黑风寨旧部便占去半数。
他们皆是巴盖乌起兵之初的依仗,此时更是他的嫡系!
是以,他不想在此间听到苏赫之名!
韩康目视巴盖乌脸色之变,当即心下了然,便讪讪的言道,“我观大夏兵力至强者,无非面前这三军。”他分别指向辛州、上郡、鄂海三地,“疾东镇应该已被铁门关右贤王部牢牢拖住。只要我军行事够快,大江以南的数十万南镇兵马根本来不及调动上来,咱们便已兵临京城之下。”
“大汗问的是韩先生如何看待京畿六军的战力……”聂锋沉声道。
韩康摆了摆手,对此根本不屑提及,“京畿六军根本不值一提。”
聂锋眼睛不大,是以总是圆瞪着,显着始终是一副对任何事都极为专注的神态,他闻言便一挥手。
当即便有侍从将一副极为潦草,似是信手涂鸦的舆图交在他的手中。
聂锋冲巴盖乌示意道,“大汗,这是颠不停方才呈上的六军所在位置……”他手挚那一张草图,又在牛皮舆图上细细比对……
几乎同时,他与韩康的手指皆点在辛州东北的孙家口……
聂锋便就冲韩康躬身道,“韩先生果然有神鬼莫测之能……”他清楚,这份草图韩康之前并未看到过,“不过,韩先生何以知道六军会扎在此地?”
韩康不过小露峥嵘,便颇有几分自得的晃着身子道,“聂将军虽只此一问,韩某作答却要分步论之,才能解释的清楚。”
巴盖乌亦起身来在中案之前,对韩康的这副作态,他自是再熟识不过,随即笑道,“韩先生请,本汗也愿闻其详。”
韩康很享受巴盖乌对他的一贯礼遇之态,略一躬身便敞言道,“吾始终关注大夏朝局之变,景帝亲政不过月余……”
“近卫军乃是景帝亲军。西陲边军主将白方朔原本应该是严国公的人,如今严守臣已死,他私下里在为谁效力尚未可知。严峻杰的蜀军掺杂着秦军旧部,本就是叛党,蛇鼠两端军心不定,不必细说……驰援而来的京畿六军,却又是枢部治下,神武、神威、神策背后又各怀心思……”言语至此,他便飒然一笑,“此谓之,群龙无首也。若是……”
若是苏赫在……他咽下后半句。
心中却不由得有些烦闷。
却怎么也绕不过这个苏赫去……
他环视案前众将,“大军出征,从来令从一将出。看似我军面前这几十万人马,如今不过一盘散沙……是以六军前来,断不会与近卫军合兵一处,这是其一。这也是大汗欲挥兵直取六军最主要的原因所在。”
他复又点指在孙家口一带,“此地距辛州一百多里,与近卫军互为犄角之势,相互援手倒也不错。这是其二。”
随即他便又是一副胸有成竹之态,“这其三……统领六军的乃是金守武,庸才也!他自忖六军马步军容齐整,攻防俱备,所以定会将军马扎在开阔之地准备硬撼我军……是以六军势必驻军孙家口,再别无选择。然则这在某眼中,正是他的取死之道!”
聂锋久视舆图,不禁迟疑道,“若为犄角之势,近卫军难道会将六军弃之不顾?他们若来增援,我军岂不是腹背受敌……”
韩康点点头,却只望向巴盖乌道,“是以我与大汗欲留四万兵马在近卫军左近游弋,待得近卫军探得我军意图至少已是一两个时辰之后了……”
巴盖乌却对库克问道,“你的先锋疾行百里,需要多久?”
“我的汗,四个时辰足够!”
“那也要面对近二十万兵马的京畿六军……”聂锋不由得有些担心。
“聂将军……”韩康微微一笑,“六军已几十年未经战阵,人数是二十万不假,却是从未见过血的一干废物而已……豆腐,怕是比他们都要硬气些的。”
帐内便是一阵肆意的哄笑。
“若是近卫军赶上来……”聂锋却是未有丝毫的笑意。
他从不敢对近卫军有丝毫的轻慢之意,因为他深知这是谁一手打造的军队……
曾经身为黑风寨二当家的,他与苏赫多年朝夕相处,此间怕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苏赫。
韩康断然道,“苏赫自幼长在北狄,熟知骑军战法,他当然也知道我军之威……是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与我军决战。相信这一战策,他早已置于军中作为铁律。可惜,他此时身在京城,近卫军即便反应过来,犹豫之间,我们已经击破京畿六军。”
聂锋尤不自信,“若是近卫军如今的主将一意孤行……”
巴盖乌当即挥手沉声道,“此役打的就是突然和果敢。近卫军的骑军,即便真赶上来……我四万骑勇难道就抵挡不住么?!”
久久的盯在舆图之上,巴盖乌恨声道,“铁门关不知如今战事如何……京畿六军竟然舍大夏京城不顾,驰援至此……右贤王显然未能顺利破关!”
……
六军这一变数,未能如之前所料,被右贤王部吸引而去,已是陡增了巴盖乌大军面临的压力。
他们并不知晓,六军的这一调度,亦是缘由苏赫在畅春园长乐宫中向景帝置下的战策。
六军虽至,却又奈何。
金守武并未遵照苏赫所言,与近卫军合兵一处。
他曾在张家口营中当着六军主将破口大骂苏赫其人,“某为副帅?京畿六军置于近卫军治下?!苏赫这厮简直折杀老夫!薛丁山是个什么东西……原本不过是某麾下区区神武左军杂牌将而已!”
两日之后。
十二月三十日,清晨时分。
疾行数日抵达孙家口的京畿六军,方驻军五日,便遭灭顶之灾。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