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骁勇大概是这里最专心的人了，他一直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双目不离望雪城门，即使得费力端着张气鼓鼓的脸也是保持着随时可以进攻的状态。赵苍岭知道他是因为先前的阻拦生气，只是如此一来，威山派也终于失了耐心不再管他，这样一个人带着情绪杵在交战中，实在危险。
胡思乱想中，赵苍岭扭头看向高台，神色愈发复杂。说是发令台，可这边陲小城哪有什么气派的东西，不过是个带长阶梯的木头搭子，站上几个至尊堂的人也就满了。赵苍岭叹了口气，终于把目光锁定在望雪城，陌刀队昨天一阵叮铃哐啷，想必是在休整马蹄铁，那今天就该是出战的日子。苍岭握紧双刀，将视线转回望雪城，那是冰鞘山唯一的缺口，横亘在北部荒原的入口，让绵延千里的尖锐黑色透出一抹幽蓝的光影，裹挟着压抑又危险的气息缓缓涌来。
山壁陡峭高耸，仿佛连接起天与地的丝绸，在幽暗的天色下，忽明忽暗，晦涩难辨，衬得望雪城都显得渺小起来。此刻在赵苍岭的眼中，那堵城门才是巨大无比，仿佛渐渐压下的巨石，就要轰然倒塌。烈风击打着这些年轻人的意志，仿佛催促，又好似嘲笑。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在寒风里不知趴了多久，赵苍岭终于忍不住偷偷活动几下，却听得身后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哎，你怎么来了？”穆骁勇率先嚷了起来，随后又觉得尴尬，继续缩回到一旁生闷气。李中平假装没看到周围的各色目光，压抑着表情回到，“咱们是同甘共苦的兄弟嘛。”赵苍岭憋着笑往旁挪了些，给他让出个位子来，三人旁边的空间又大了些，连最近的人都跑到三丈开外了。赵苍岭这才轻声说，“让你别提奇袭的事。”
“冰鞘山一直没有行动，必是有所筹谋。万一那些清理荆棘的痕迹真是他们探查奇袭路线留下的，守一盟岂不是要栽大跟头。”李中平还有些激动，赵苍岭却显得格外沉稳，“话不是好话，你提更不合适。”看到李中平面上一僵，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到，“你一直四处勘探，到底是为了什么？”李中平含糊地应了一声，至尊堂的号角忽然响起，那些冻得有些木然的人都已意识恍惚，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但很快，他们就恢复了习武之人的气度，以矫健的身姿往前冲去。
望雪紧闭的城门终于打开，黑压压的人群快速地漫过来，一时间喊声震天，风啸鼓竭。两边都是倾巢而出，夜色中甚至分不清敌我，只能一个劲地往前冲，守一盟的气候与此间大不相同，冲在最前面的人都吃了视力的亏，在一片漆黑中惨叫着倒下了。然而，这并不能阻止后续涌动的人潮，谁都不会放过这最后的立功机会，情势也不允许任何人后退。
沧洲广袤，北披极寒，南迷雾障，西有峻岭，东出怒海，四围中地，守一盟独得其三，无人敢惹，唯有冰鞘山行事张狂。如今只待拿下这望雪，便可宣告他们覆灭。壕沟里已无人留守，所有人都想替自己挣个好前程，只有赵苍岭和李中平若有所思，连手上的动作都变得有几分缓慢。
冰鞘山的实力比想象中更为不堪，简直就像是被逼急的暴徒，进退间毫无章法，更遑论武艺，只是凭着对此间气候的熟悉勉强抵挡，中间却不时夹杂着一些似曾相识的武功。
风越刮越冷，一旦交起手来，夜色就变得更加浓重，近在咫尺的望雪城已经看不见了，对手的身形也隐藏在愈发深沉的黑暗中，守一盟只能凭着声响攻击，却被冰鞘山人屡屡得手，甚至出现了误伤的情况。而最希望立功的陌刀队迟迟未到，也不见后援放火箭照明。
穆骁勇心里憋着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冲在最前面，抡起双锤哐哐哐一通乱砸。可他这样的新手，大白天都占不了便宜，更别说这种一摸黑的时候了，很快，便被人一闷棍砸在脑袋上，整个人都嗡嗡作响。好在他穿得结实，又从小练惯了，没有当场晕过去，只是稍愣了那么片刻，身上便多出几道伤痕。
周围的声音有些模糊，穆骁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一次体会到了恐惧，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却不知该如何反应。正当他觉得血液都要凝固之时，眼前忽然泛起了刺眼的白光，使得他如梦初醒，一下跌坐在地上，呛咳起来。
慌乱中，他瞥见赵苍岭横档在他跟前，一脚踹开了冰鞘山的前锋。混乱之地接连亮起几簇苍白的火花，一丛丛地闪现又很快消失。那跃动的亮光使得人们的表情纷乱暧昧，有惊讶，有疯狂，有愧疚，有不甘，明明灭灭掺杂在一起，使得氛围格外诡异。
短暂的沉默过后，杀声更甚，仿佛这冰场一下着了火，赵苍岭趁着那些许空档，招呼穆骁勇和李中平往前冲去。穆骁勇不及细想，腾得一下架起双锤，顶开袭向三人的武器，大叫着往外跑去。
白色的亮光还在断断续续地闪现，穆骁勇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稀里糊涂的，直到双锤底下再没有任何阻力，才怔怔地问，“结束了？”“是磷火，”李中平也累得够呛，却还打算冲回去，“可这里那么冷。”他细细听着人声嘈杂，“我们应该是横着跑了，那边才是人群密集的地方。你看，还在亮。”
再冷的兵器，碰撞间也会有火花，足够引燃磷火。赵苍岭没有和另两人搭话，只是细细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些脸，似乎没有一张是属于冰鞘山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赵苍岭正在费力思考，却忽然被李中平一杆子扫了出去。
清脆的碰撞被淹没在远处的嘈杂中，穆骁勇焦急地大喊，却被赵苍岭一把拽到地上，捂住了嘴。四周一片漆黑，两人也不知是谁来袭，只能凭着零星的声响判断局势，很快，他们就听得有人一个踉跄，听脚步，像是李中平落了下风。
赵苍岭循声而去，扬起双刀中的一把，随着武器碰划，一条幽暗的细线燃起，倏忽而至地映上对方的脸。樊露大惊失色，原本持平的双刀忽得蹿出一把，直刺向对方腹部，却被赵苍岭侧身一带，条件反射般地化解。非但如此，苍岭手中的另一把刀也斜刺出去，直扎向他的脖颈。樊露知道，下一招便是变刺为抹，便急急跳开了。
刀素来以劈砍为主，双刀又极重视下盘，这样的招式并不常见。“谁教的你武功？”听到自己想说的话被对方问出，樊露仅是一瞬的恍神，紧接着便涌出了更为凌厉的杀意，双刀连续劈砍，劲道十足，但凡一个错漏便免不了挂彩，使人应接不暇。赵苍岭只觉双手微震，若不是又多年的练习，此刻武器必然已经脱手，然而他却能准确地挡下对方每一击，甚至连最后那忽然变为横抹的一刀也防住了。这明显是同样的武功路数，被窥探到真面目的人自然要急着杀他，可赵苍岭却更在乎心中谜团，没有下杀招，只是运劲往后弹去，随即收敛气息，希望能换取时间思考对策。
谁承想，他刚落地，一枚暗器便冲着他心口打了过来。赵苍岭往旁一躲，心下惊愕未褪，第二枚暗器已逼近眼前，他连躲三枚，心道不好，这人保不准是个天生夜眼，才有如此凌厉的身手。
两枚暗镖又至，赵苍岭躲闪不及，只能用武器去挡，发出些微的幽光，反而使暗器的发射间隔变长些许。看来，忽然的亮光反而会让他不适应，果然是靠视力得的便宜。赵苍岭心下一喜，将双刀一蹭，发出耀眼的光来，照见樊露的身形便冲了过去，虽未及近身但成功让他晃得满眼金光。本想趁机逃遁，可没想到这次对方发暗器的速度一点也没降低，而且异常冷静。赵苍岭狼狈地躲着暗器，心都快凉透了，他怎么忘了，这种人，听声辨位也是基本功。
穆骁勇好不容易找到了李中平，便听到风中夹杂的金属声，“苍岭！”他循声而去，却走偏了方向，总是入不了战局，只能跟着密集的声音和若隐若现的微亮火线移动。“别过来！”就这么一吼的当口，毒镖便逼近他身后，赵苍岭反手一挡，却不想这是一枚子母镖，逼得他身形一歪。
毒镖贴着他的背部堪堪飞过，扎在冻硬的土地上，未及他摔落在地，一股杀意便压了过来，赵苍岭只能用双刀在地上斜撑，又向外腾空滑行些许才背部着地，樊露为了躲开地上的毒镖也向后翻去，两人间拉开了些许的距离，赵苍岭刚一个鲤鱼打挺，蹲立在地，头顶便有破风之声传来。他赶紧伏低身子，一件事物便射入了樊露左肩，若不是这少年训练有素，定然避不开要害。赵苍岭大吼一声“跑！”，穆骁勇便架着李中平撒腿飞奔起来，这回不用任何人指方向，那骇人的阵阵咻声已然告诉了他要往哪跑。
其他人可没有他们那般机警，都陷在混战中，先是铁蹄声层层叠叠地逼近，匹匹飞马从头顶掠过，反应慢的不是被马蹄踏得站不起来，就是被泥巴呛了眼，反应快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耳边铁蹄声、惨叫声、咻咻声混成一片，好似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风雨。
“什么玩意！”寇猛和王亮还没来得及对骂，便碰上了如此阵仗，也不管敌我，一溜跑进了壕沟里便不敢再动弹，吓得脸色煞白，连要说的话都忘了。还没缓上口起来，王亮就又被忽然拽上来的手吓了个魂飞魄散，抄起手边能捡到的武器就往上招呼，却听得一声闷响，李中平的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火光中。
穆骁勇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推开对方，“看清楚，自己人！”王亮脚下一个踉跄，剑也落了地，只见李中平举着手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十一年前，他们也是这样获胜的？”精铁炼成的护甲在这刀的劲力下也向下凹去，风中淡淡的血腥味渐渐清晰，王亮拦下了杀意外露的寇猛，拽着他飞也似地落荒而逃了。
李中平伸手想去抓，却只觉眼前一黑，便倒在这已被冻硬的土地上，失去了知觉。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