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偶人，却拥有了偶人本不应该有自我意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也许是某天清晨他笑着对我说“早”，也许是某一刻他抚摸我的发顶，也许是他轻轻执起我的手问我疼不疼，也许是他小心翼翼地拥着我说希望时间在此刻停滞……
总之有那么一天，我忽而觉知了饥寒冷暖，忽而能感受到风和阳光，胸膛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于我而言如鸿蒙初辟，如天地始开，如大梦方醒……才觉得……他的笑容那么生动耀眼。
他真是个极温柔的人，是我终于得以在这个世界睁开双眼时，所见的第一个人。
那时，我时常想，不能拥有意识和感情是多么不公平的事，偶人也是人啊，也应当享受这个世界的美好——而我成为了上天眷顾的那一个，像一个秘密，我拥有了他。
我们到过漫天星斗笼罩下麦浪飘香的乡村田野，到过群山环抱中清洌如软玉的湖泊中央，到过曙光升起处洁白而纤尘不染的雪山之巅。我虽不明了这段旅程的起因，只期盼这段时光若能就这样直到永远，就很好。
可事实却非如此。我逐渐记起了一些事情。
一些，我不愿想起的事。
一些哪怕是现在，我也不愿信以为真相的事情。
玄衣的男子手指轻抚过我的脸颊，喃喃自语：“你真像她。”
“这样乖巧地站在我面前……你若真是她，就好了……”
我记得男人的赤色眼瞳，和他瞳中的情绪——这种神色后来我也见到过，在他眼中。
一旁的女子看不下去，轻声提醒：“殿下，她只是个偶人罢了。”
如空荡的脑海被强行植入了不属于我的记忆片段，又如完整的记忆被摔了个粉碎，丢掉了大块却清扫不出其余尖锐的碎片——若不是我的记忆，又能是谁的呢。
是啊，我只是个偶人罢了。凭空被捏造出来，成为这世上另一人的替身。
我越来越难以承受他对我的好，因为我知道，那些本都是属于唐韵礼的，而不是我。可我却时不时会机械地对他做出违背我本意的回应。
“她只是个偶人罢了，你她被骗了，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我躲在角落，听到九樱对他的劝告。
我想，一切都结束了。
九樱从前对我的好，也是属于唐韵礼的，而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骗子。
那天晚上落了雨。
我撑了一把伞沿着河堤慢行，远处的灯火中立着一个孤寂的身影，我知道那是他。待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走到他身边，雨伞朝着他的方向倾斜过去，冰凉的雨便丝丝缕缕落在我的背上。
我分辨不清这样的行为属于唐韵礼还是我，但我想我也是愿意如此做的。
然而他退开了，随后银光闪过，长剑出鞘，利刃直逼向我。
我愣了一下，缓缓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永远对我温柔地笑着的眼睛，此时填满了失望、悲伤、自责、思念，还有愤怒……
他甚至不愿与我同站在一柄伞下了。
他就这样站在雨里，细雨浸透了他的发丝，沾湿了他的面颊、他的衣。他的眼眶红红的，一双好看的眉皱了起来。
我颈侧的剑刃轻轻颤了一颤，我听见他强压怒意的低沉嗓音。
“你走吧……别逼我杀了你。”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双脚好重，一步也迈不开。
而他却退了两步，一甩袖，极快地转身离去。我想这也许就是……避之如蛇蝎。
他离开了许久之后，我仍保持着递出伞的姿势，直到身后的衣服完全湿透，浸着冰凉的雨贴在背后。
我失去重心跪在地上，手里的伞一歪，借着风飘出去，在我的余光里悠悠荡荡，飞向了河的中央。
“啪”的一声，伞盖撑着伶仃的柄，浮在了水面上。
我终于明白，偶人是不该拥有情感的。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