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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曾是惊鸿照影来01

作者:可可以力更 下载:长风映月TXT下载
    月儿心情错乱,从红宝石西点店出来被日光一晃,更是几乎目眩,任凭一双脚机械地朝前走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闷闷寡言,结婚的事也搁置不提,好在三少爷并不催她。三少爷明白,月儿和四爷分开的主要原因是四爷复杂的婚姻关系,而非没有爱情。从小到大,四爷贫嘴、会撩人,但凡与他有过密切接触的女子没有不为他倾倒的。若说月儿不爱四爷,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月儿必然需要一段消化旧情的时间。他没有干扰她,耐心等待,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进行平复。

    月儿没让三少爷等太久,虽然在红宝石西点店与四爷分手时的情形常常触痛内心,但相较于一份根本无法延续的感情,她自知更应该把精力放在那吞噬人命的谜团上。澹台和阿潘的面容以及藏书楼的废墟每每在她梦中出现,她没有理由纠结下去,她暗自下定决心,破釜沉舟,准备与敌人展开博弈!

    结婚事宜很快提上了议程,上报馆登载结婚启事之前,戎老爷实在不放心他俩这对怪胎,要求他俩来家做个表态,保证婚后不再出幺蛾子。

    三少爷不怕表态,但怕和月儿一起去见父亲,父亲那张嘴……

    其实以他的脾性,他完全可以绕开见家长的环节,把婚简单一结,然后带月儿直奔南洋或者北平生活,毕竟他的生意遍布亚细亚,四海皆可为家,但月儿提出要留在上海,他只能依行。

    果然,此行如他所担心的一样,父亲叫他俩经历了一场无与伦比的尴尬,连续使用不堪入耳的‘金句’锤击他俩之后,又单个爆破,问月儿:“我说,你确定要嫁他?他那张俊脸可是天生用来捉鳖的我告你,小姑娘给他一捉一个准我告你,回头厌了把你一蹬,你连哭都没地儿哭我告你!”

    三少爷尴尬得很,好在月儿晓得戎老爷是故意拆台。并不在意。

    戎老爷搅不黄这桩婚事不甘心,又对三少爷道:“老三呀,你到底怎回事呀你?当初退婚时明明说宁娶一个绝经的,也不娶她呀。”

    三少爷吃惊,连忙道:“父亲,不管您怎么说,这个婚,我们结定了。”

    戎老爷攻他失败,又转向月儿:“主意拿定了?说话!不说话可是要坐牢的!”

    被‘绝经’窘得抬不起头来的月儿‘嗯’了一声。

    戎老爷再也没招了,爱咋咋吧,随即琢磨婚礼该怎样办才更有排场,他问三少爷:“咱们合计合计,看结婚典礼怎办?”

    三少爷说:“不办!费钱!”

    戎老爷和月儿同时一愣,戎老爷无语问苍天,月儿则是暗暗欣喜,不办正合她意。

    戎老爷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这位大名鼎鼎的实业家儿子,说:“爷爷,这钱我出行吧!”

    月儿满怀期冀地看向三爷!

    然而三少爷说:“行。”

    结婚典礼定在一个月之后,未典礼之前虽然已经在申报上登载了喜讯,但传统习俗有碍,没拜天地就不算正式成亲,月儿还不能住进戎公馆。

    这段时间,学堂也不便去,她要结婚的消息太轰动,引得女同学一片哗然,为了避免被过度关注,也为了尽快掌握调查必备的技能,她跟校长告了长假,回家一头扎进书堆里,开始恶补无线电知识。家里人对她这种行为非常不解,马上要做新娘子的人了,竟然如此不着调。奶娘每天后半夜会起夜好几回,每次撩起窗帘望出去,都见月儿的门缝漏着灯光,这个用功法前所未有。

    月儿在巨大谜团的重压下,确实是求知若渴,以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三少爷想和她见一面都难。

    这日正在苦心钻研,奶娘上来叫她去听电话,说是茹小姐打来的。

    月儿的头脑没转换过来,默记着摩斯密码,夜游似的下楼听电话,硬是被茹晓棠一声‘救命’才喊回了魂。这才听到,茹晓棠说她很危险,求月儿带她去上次的地窖躲避一晚,明早她就离开。想是情况紧急,她匆匆忙忙把自己在华界的藏身之地说了一遍就挂机了。

    月儿情知不妙,连忙让阿绪拉车载着赶往华界。

    茹晓棠藏身于一处异常脏乱差的旧桥下,整个人也是同样的脏乱差,月儿几乎认不出她。一番交谈后,月儿才得知,茹晓棠是被司马玦盯上了,要不是逃跑及时,昨天她和姆妈就被灭口了。娘儿俩买了明早的船票,但今夜无处容身,便想到月儿曾带她去过的地窖,那里隐蔽,相对安全。

    茹晓棠脸色蜡黄,鬓发凌乱,拎着包袱拖着姆妈,落魄不堪,月儿心怀恻隐,答应了她的请求。

    茹晓棠在地窖对付了一夜,清早七点的时候,月儿和阿绪来接了她们,去码头登船。

    临行时,茹晓棠回望十里洋场,她在这里生,在这里长,见识过多少地方一夜之间从荒芜变成繁华,多少人一夜之间从穷儒变成大亨,她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也能乌鸡变凤凰,但却忘了,又有多少人,一夜之间从高空跌倒地底,流离失所、一无所有。

    看看自己,再看看月儿,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大概就是这样狠辣吧,昔日同窗的两个人而今站在这里,自己是一只落魄的女鬼,对方却是高洁的女神,自己像乞丐一般仓皇逃窜,而对方却要做人上人。从长官的宠妾到巨商的当家少奶奶,这是多么让人难以置信的戏剧性转变啊,是命运不公,还是造化不济,她死都无法理解。

    嫉妒有时候像毒蛇,能吞噬人心,她幽幽出声:“有时候想想,如果不是侬,吾不至于走到这般田地。”

    月儿一怔。

    茹晓棠苦笑:“若不是侬,救国社不会找上吾。”

    汽笛声在海面上凄厉地鸣响着,月儿半晌说不上话来,茹晓棠这番话没毛病,但却也是十足十的歪理。月儿突然觉得她很可悲,从昨天在华界那座破桥下见面到她现在讲出这番歪理之前,月儿对她都只是真切的同情,从没觉得她本性愚劣到如此可悲的地步。一个人的成长路上不可能不经历坎坷,也不可能不犯错,只要愿意回头,不愁没有翻身的一天。但她万没想到茹晓棠是从心里开始沉沦的,她的重利轻义不是做错了选择,而是她本性贪婪!她若不从心里检讨自己,往后怕是难免重蹈覆辙。

    “晓棠,”她平静地看着茹晓棠,淡淡道:“你想一想,到底是因果害人?还是恶念害人?”

    “什么?”茹晓棠听不懂,她的心被不公和嫉妒占据着。

    月儿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娓娓道:“很久以前,有个六岁的小囡,从家里跑出来追猫,遇见两个男的,一老一少,老的神色慌张,少的浑身是血,见小囡惊恐,少年对她说有坏人在追他们,请她当作没看见过他们。少年伤势很重,嗓音虚弱难辨,但小囡听清了,她六岁多,不懂太多,但她晓得,这人若被追上,会死的。她虽吓得心跳如雷,却还是重重点头。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离开后,很快便有两个凶神恶煞的坏人追了过来,小囡吓得都忘了逃跑,恶人逼问她刚才那两人的去向,她指了个错误的方向,他们寻了一番发现被骗,暴怒地抽了她好几个巴掌,让她领路,弄堂密如蛛网,她始终将他们往错误的方向领,并且靠自己的机警成功甩脱了他们。”

    “侬到底想说什么?”茹晓棠不耐烦了。

    “小囡的后槽牙缺了两颗,就是当时被那几巴掌打掉的。但她并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她依然会这样做,因为,她不能眼睁睁看别人去死,这是善意;她答应了替别人保密便要做到,这是诚信。尽管对陌生人,她也没有选择冷漠、没有选择背叛。坚守了道义。”

    茹晓棠忍不住哼了一声,目光中充满不屑!

    月儿对她的表现不感到意外,和茹晓棠讲道义无异于对牛弹琴,她真正要讲给茹晓棠听的是接下来的事,她道:“你知道吗?第二天那片弄堂发现了死人,巡捕说,死者是看到了那两个伤者离去的方向,在恶人的淫威之下没有选择隐瞒,而是带路去寻找,因为没找到要追的人,坏人一气之下,把带路的人杀了!”

    茹晓棠脸色变了。

    “你觉得这是偶然?你觉得帮助了坏人,就能换来荣华富贵?从来都不能。与虎谋皮,必然被虎吃掉。”

    茹晓棠似是回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当初她被救国社瞄上,并没有遭到恐吓,而是被金钱俘虏了,这大概比为了自保而出卖朋友更令人不齿,可她利欲熏心,一头扎了进去。

    而事情往后的发展,也的确印证了月儿所说的两种结局。

    她选择了与坏人为伍,于是,她差点儿送命,到头来落了个亡命天涯。

    如果,她当初没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也许损失还不到掉两颗牙那么重。

    “吾……吾要走了……”茹晓棠有些不敢深思了,落荒而逃般地转身。

    海鸥盘旋,江面上大小船只密布,月儿望着茹晓棠的那艘船渐行渐远,心中五味杂陈……

    时间一天天过去,月儿在学习理论的同时,利用父亲的一台老旧电台进行实操,无线电技术突飞猛进。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她已经可以成功地模拟收发电报了。

    婚礼举办得颇为隆重,原本不同意这门婚事的戎家老太太冷氏也在关键时候被说服了,接受了这对新人的叩拜。

    人们其乐融融,唯独四爷不在。

    婚礼的形式半中半洋,半新半旧,新郎和新娘在晚宴上就开始抛头露面地出来应酬宾客,月儿看到八面玲珑的金鹤仪,以及稳重平和的翠屏,不由得想,四爷当真是享着齐人之福……但也只是一念而过,她不允许自己的心纠缠在无谓的情爱之中。

    做新娘很辛苦,她从来不擅应酬宾客,这夜却不得不勉强应付,还好多数宾客都是冲着融资和募捐来的,三少爷来者不拒——“查理少校见外了,租界的园林公共建设我从来支持,要多少钱你跟我的经理人说就好!”“成立妇女协会没问题,要多少钱您说!”“消防工作怎么可以不支持,卢司长您尽管找我的经理人。”

    婚礼现场简直就是大型散财现场,三少爷化身‘散财童子’镇场,月儿陪笑即可,但她少穿高跟鞋,一双细脚到第三天还散不去肿。这都无所谓,她只盼着尽早消停下来,自己好开始调查。

    但哪有这样容易,她固然把这场婚事当成假象,三少爷却把它当真的对待。他竟然安排了度蜜月,虽然被她以脚疼为由婉拒了,但平日里看电影、轧马路的提议层出不穷。

    最尴尬的是他俩需要在仆佣面前假装真夫妻,这是此前月儿急于调查真相而没有考虑到的情况,旁人不晓得他俩是试婚,三少爷每晚需要先进到她的卧房,然后再趁仆佣不注意回到自己卧房,往往他离去,已经夜深了,她根本没有时间调查。日复一日,月儿颇为发愁,这天夜里她问三少爷为什么不去西郊别墅住?以前听四爷说三少爷是从不在戎公馆过夜的。

    月儿说:“总归是众所周知的习惯,现在何不也去外面住,省去每晚这样的麻烦。”

    三少爷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毕竟结婚了,夜不归宿,别人会奇怪吧。”

    “不会,像侬这样的有钱人,日理万机、旰食宵衣才对,天天在家反而不正常。”

    三少爷再回答就不像平时那个儒雅稳重的实业家能说出的话,他说:“我,我不想。”

    并且他的眼睛温情脉脉地看着她,又坦诚又深刻,月儿毕竟和四爷同床共枕那么久,男人生理和心理的某种变化她还不懂么,此时孤男寡女一间房,她可不能不防,她说:“啊哟,吾要围娘家去啦。”

    三少爷一愣,问:“为什么回娘家?”

    “姆妈傍晚打来电话让回去有话讲,吃完饭给忘记了,现在可要回去啦。”

    三爷莫名,想了想,说:“我整个傍晚都和你在一起,没见你接过电话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什么了,不由笑了,说:“好了好了,我回我房间。”

    三少爷常驻家中对她难免是一种干扰,更要命的是她还被他委以重任,做了他的财务大臣。从婚礼第四天起,就开始对全上海的分社业务进行会计核算。他工作起来认真得可怕,几乎不允许有丝毫漏洞,她累不过偶尔应付交差一下,立刻被他看穿,到头来所有前期工作推倒重来,所用时间直接翻倍。

    他聘用的经理人王先生曾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买办,是许多洋行争相聘用的经济型人才,来他这里不多久,重用是极为重用的,但工作难度也是非常人能忍受的。

    这天王先生拿着几份支出账目表进来,请三少爷签字。三少爷看了一眼就把钢笔重新插回了胸口的马甲口袋里,拒签。

    “为什么要给这些人钱?”他问。

    王先生一愣,扶了扶眼镜道:“您大婚那天的宴会上,亲口答应的。”

    “没有这回事。”三少爷说。

    他的样子是一贯的持重雅达,让王先生和旁边的月儿都有一种他没有在一本正经说谎的错觉。

    王先生又扶了扶眼镜说:“您大概贵人多忘事,您当时对查理少校说,租界的园林公共建设您从来支持,并对妇女联合会的负责人马女士说成立妇女协会没问题……”

    老板儒雅地打断他,说:”这话是说过的。”

    空间里诡异地寂静了,王先生和月儿对视了一下,月儿也颇同情地和王先生对视了一下。

    “我以为……您的意思就是会资助他们。”

    “你想多了。”

    “那您不同意给他们?”

    “我没说过。”

    王先生和月儿又是一阵无措的对视。

    “那,那我告诉他们咱们目前资金困难……”

    “不好,你这样是推诿无疑。”

    “我推诿……那怎办呢?”

    “办法总是有的,多想想,你是职业经理人,钱进钱出你说了算,我不好干预的,你下去吧。”

    简直是人间惨案啊,王先生和月儿都听出来了,老板的意思是我没说不给别人钱,也不许你对别人说是老板不放钱,也不许你说老板没有钱,而是钱都由你管着,是你不放钱,你必须要替老板做好这个坏人。

    此时的王先生,不服眼镜只服三少爷。

    他大概还有些不死心,出去后跟保镖打听上一位经理人是如何处理类似事件的,保镖的回答简单干脆:“背锅。”

    见王先生哭丧了脸,保镖安慰道:“不然怎会花那么高的酬金请您来呢?上一位也是背锅背不动才走的。”

    王先生:并没有被安慰到……

    王先生出去后,月儿连忙把之前丢进纸篓的铅笔头捡起来了。

    三少爷见状诧异:“为什么捡垃圾?”

    月儿支吾:“怕……浪费。”

    三少爷笑了,说:“别挖苦我了。”

    月儿没挖苦他,是真的战战兢兢:“夜餐我只吃碗白米饭就好了,我食粮好小的。”

    月儿心想三少爷这样吝啬,自己假结婚占用他的吃穿用度,会不会被嫌弃。

    三少爷笑不可支,说:“你太坏了,我给王先生签字好了,你别这样损我。”

    他这样和气,让月儿松了口气,一下午的会计核算工作便进行的其乐融融。

    晚上他照旧在月儿卧房同她假装夫妻同床,仆佣不离开,他也乐得滞留于此,坐在沙发上,抖开一份又一份报纸浏览,如此平淡地共处,却流淌着幸福感,他不由向月儿看过去。

    月儿在逗猫,小白猫长得白绒球一般,一双大眼睛滴溜滴溜转,月儿亦是穿着一身细绸白衣,亦是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简直就像个猫仙子,让三少爷挪不开眼。

    “伊叫个花花好勿好?”月儿问他,目光却依旧在猫咪身上。

    他笑说:“叫什么都成,我不喜欢它。”

    月儿一愣,这才看了他一眼:“侬不喜欢它?”

    这猫是他找来的,为了找它还给母猫挠了一爪子,现在他竟然说他不喜欢这小猫。

    “为撒不喜欢?”

    三少爷笑了,放下报纸走过来,和她一起抚摸着小猫道:“因为我嫉妒它,它得到了你的爱。”

    月儿脸子一红,低下头把猫抱过来,虽然不看他,却依旧感到他的目光灼灼,她可不要这样。她说:“啊呦。”

    “怎么了?”三少爷以为她不小心给猫挠到了,紧张起来。

    “吾要围娘家去啦。”

    三少爷一怔,转而笑到不行。

    月儿支吾:“傍晚姆妈打来电话让回去一趟。”

    这一招故技重施,偏生令他毫无办法,只能宠溺道:“你太坏了,我都有点同情四爷了,不知道怎么被整过来的。”

    他起身:“我回房间了,你早点休息吧,可别再说回娘家了。”

    结婚半个多月,除了不能展开调查工作之外,戎公馆的生活可谓岁月静好,戎家虽然是几代人聚居,上面老祖宗嘴上也时不时地强调纲常礼教,但除了偶尔去请个安,并无太多冗余的礼数,戎家小姐们多,大多与月儿同龄,和她十分投契,常来常往,亲密和洽。

    只有四爷成了隐身人,从结婚到现在,多少天过去,月儿一直没有在戎公馆见到过他,不见也好,见了不晓得会有多么尴尬。

    而四爷与平时一样,忙于公务,会客时谈笑风生,开会时严谨敏锐,尽管全上海都从报上得知了他的姨太太和三少爷大婚的消息,他仍然一如往昔,恍若一切与他无关。

    只有罗副官,从四爷渐渐延长至十余个时辰的工作时间,以及四爷偶尔累极小憩时疏散不开的眉头看出,四爷的从容,不过是尽力的维持。

    大概是太久没有回过家的缘故,这日戎老爷找来了,不晓得是因为此处是办公室,还是的确心疼儿子,反正他说话是温和了些许,但也只是些许……

    “其实被绿了也没什么。要想生活过得去,头顶谁不得带点儿绿,不值当难受。”

    老爷子这话把旁边的罗副官听得目瞪口呆。

    而四爷无所谓,他只想把父亲支走,说公务忙云云。

    戎老爷也晓得这种事情没啥可说,越说只会越尴尬,起身要离开,谁知到了门口,又找补了一句:“想开点,好歹没被外人绿,自家兄弟而已。”

    四爷大概是习惯了他爹的金句,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倒是门口的罗副官更加目瞪口呆,老爷子您确定是来安慰儿子的?您确定不是来扎心的?

    或许是戎老爷此行起了什么作用,这天晚上,四爷没有忙公务,夜里九点钟的时候,罗副官到八音园的临时办公室送电文,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问警卫四爷的去向,答说一小时前开车走了,去了哪里不晓得。

    罗副官从八音园返回57号,路过福开森路小公馆,像往常一样,他不经意一瞥,却定住了目光。四爷的汽车停在黑铁大门旁边的梧桐树下,树影和车影朦胧婆娑。罗副官一怔,心里意识到什么,没有停车,缓缓从四爷汽车旁驶过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座小公馆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主人光顾过了。

    小公馆二楼,四爷立在卧房门前。

    卧房的门虚掩着,仿佛他从前每次回来时的样子,他只要推开这扇门,眼前便亮起来,偌大的房间,因一个小身影而鲜活生动。

    她有时候在喂雀子,有时候在摸白猫。

    更多的时候,她坐在书桌前,用铅笔轻轻扣着小白牙,黑眼睛一瞬不瞬地想心事,多半在想如何算计他……

    “四爷回来啦,四爷切过饭了伐?”

    ……

    四爷的眼神不觉柔软。

    突然,楼下传来开门关门声,是看门护院的听差和仆佣在走动。

    他回过神,眼中也变得苦涩,月儿再不会对他说回来啦,也再不会回来了……

    他一步一步走进去,阖上门,但没有打开灯。

    月亮光从窗幔的缝隙漏进来。屋子里的陈设影沉沉地静默着。

    他向沙发走去,坐下,点起一支烟。

    黑暗中,尘封的旧影袭上心头,不是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而是更早的时候,那时他十六岁,她不足七岁。

    他和闵管家从北平返回上海时被人打了黑枪,无法及时联系到家人来营救,情况十分危急,他俩从车站出来后被追杀至一片石库门弄堂区域,面前是三岔路口,他们决定从中间路口进去时,发现一个小孩子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看着他俩,大概是被他俩浑身是血的样子吓到了。

    闵管家受伤较轻,但没有功夫,四爷受伤很重,也几乎毫无战斗力。他们决不能被歹人追到。他拿出一粒糖递给小孩,声音虚弱地哄道:“有坏人要追来了!赶紧离开这儿!万一碰上坏人,不要讲我们从哪条路走的,好不好。”

    小孩接过糖,垂涎地看了看,又还给他,说:“帮别人忙,不该要报酬,吾没有看到你们从哪里走掉的,吾要去找猫啦。”

    说着她沿着街巷喵喵喵唤猫,并作势在找猫。

    小姑娘的聪明让他和闵管家意外,情况紧急,他们往中间那条细弄去了,但没有走太远,便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他俩一惊,连忙贴墙站在阴影里,旁边的香樟树勉强可以为他们遮挡一下。脚步声在靠近,他们已经不抱希望了,闵管家从地上捡起一只破损的凳腿,准备等敌人过来拼命。

    那个小孩喵喵喵地呼唤着,加快脚步想躲开,却还是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拦住了。

    “小毛头,看到过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吗?从哪儿跑了。”

    小姑娘吓得发抖,但却不假思索地指了指左边那条岔路,说:“各点。”

    大汉想不到对一个小孩设防,信以为真,立刻朝那条弄堂追去。

    四爷和闵管家没想到被一个小孩子相救,顾不上答谢,尤其四爷出血太多,已经有了快要昏厥的迹象,闵管家连忙架住他逃离。可是他们对弄堂不熟,绕来绕去,竟迎面看到了那两个歹徒从对面的弄堂里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好在歹徒与他们现在隔着一条大马路,电车当当而过,减缓了歹徒的追击速度,给他们留出了十几秒的逃跑时间。

    闵管家架着四爷慌不择路地进了另一条细弄,好巧不巧,在这里又看到那个小姑娘,她正站在二十米外,但来不及叫她跑过来,旁边是个杂物堆,闵管家连忙把四爷和自己藏了进去。

    四爷气息微弱,但意识尚在,从缝隙中观察外面的情况,看到小姑娘愣了一下,转而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连忙往墙角一贴。

    歹徒奔进弄口后,一时没有看到她,二人正骂骂咧咧地说“错不了,一定是从这个弄堂进去的。”“妈的,竟被一个小孩骗了。”

    他们刚才在马路对面忽然发现四爷和闵管家时,就意识到被那个小孩骗了,因为只要从那条路走掉,无论怎么绕,都不可能从当下那个弄口出来。

    恰这时他们迎面望见了月儿,顿时凶神恶煞,上去擒住,“啪啪!啪啪!”一只大号皮鞋一般的糙手在小脸蛋上抽着。

    劲道太猛,小孩被打得跌倒在地,恶人把她拉起来。

    “说!那俩人到底从哪儿跑的?再敢唬弄老子,老子打死你!”

    四爷看不下去,他要从杂物堆里出去!

    闵管家拼命拦住他,低声道:“现在出去,必死无疑,这小孩也白挨打了!”

    四爷哪听得进劝,可他在挣扎中失血增多,一阵头晕袭来,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竟连闵管家捂在他口鼻上的手都掰不动,更莫说挣脱闵管家的拦阻出去,他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被强人恐吓,无能为力。

    “说!他们从哪儿跑的?”歹人气急败坏地又闪了小姑娘一巴掌。

    小姑娘早已被打得满口流血,一边哭一边颤抖着伸出小手,指了指与杂物堆相反的方向。

    这次歹徒学精了,把小姑娘从地上拎起来让她带路。

    小姑娘怕极了,尽量往人多的前弄引,试图趁机呼救,但强人狡猾,枪口藏在袖管里,抵着小姑娘的后背,告诉她别耍滑头,只要她喊一声立刻开枪。

    这都是小姑娘后来告诉四爷的,她带着歹人七拐八绕到处找,不能开口呼救,灵机一动把他们带到了一家东洋钱汤附近,她长在这片区域,每一条宽街细弄都熟悉,如她所愿,老远就望见有两个日本浪人从汤店出来,腰间挂着武士刀,大摇大摆。

    小姑娘对歹徒说:“侬不让吾喊,可是吾家保镖要过来了,吾总不能不跟伊拉讲话伐。”

    歹徒一愣,“什么保镖。”

    小孩子朝远远而来的那两个浪人一指,“伊拉。”

    歹徒的枪口暗暗使劲戳了她一下,“小碎催不想活了,日本人怎会是你家保镖。”

    但话虽如此说,究竟有些害怕了,他们不认为一个小孩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撒谎,并且还敢撒这种谎。

    小姑娘说:“为撒日本宁不能是吾泥保镖,吾也是日本宁,只不过会讲上海话,麽咪桑睏米娜桑喓哩席谷奥奈啊伊洗吗斯……”

    歹徒怔住了,虽然听着不像日本话而想念经,但眼见得浪人渐行渐近,歹徒不再苦思冥想地判断了,果断放手,扭身钻进另一条弄堂消失了。

    后弄里,闵管家和四爷依旧藏在杂物堆里,他们对弄堂路线不熟,万一再与那两个歹人狭路相逢,对方有枪有匕首,而他俩赤手空拳还满身是伤,这种情况下必死无疑,倒不如多候一阵子,等天色再暗一些出去。

    果然,歹徒并没有离开这片区域,他们认为以闵管家和四爷的伤情不可能这么快逃离这迷宫一般的弄堂,于是继续找,再次经过这条后弄时,他们身边带着的已经不是之前的小姑娘,而是一个老头子。

    闵管家和四爷忐忑起来,小姑娘哪里去了?这些歹人丧心病狂,会轻易放过那个小孩吗?那个小孩会不会已经被……

    非常担心,二人感觉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在杂物堆冰冷的地上又坐了十几分钟,歹徒没有再出现,四爷的伤扛不住了,闵管家决定只身出去寻找一辆黄包车,他安顿好四爷,一边提防着周遭的动静一边沿着细弄离去了。四爷依旧在担心那个小孩,良心所在,他觉得应该尽快确认一下小孩的安危。

    此时正值薄暮,天色昏蒙。他挣扎着推开覆盖在面前的棍棒、草席,推开的同时,他的身体没了支撑,扑倒在地。

    这一摔,他觉得可能不会再起来了,只是可惜,还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小孩。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侬没事伐?”

    四爷一抬眼,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小身影,唯有一双眼睛在暮色中闪亮,正是那个小姑娘!她没事!

    大概是被惊喜鼓舞,他觉得又有了些力气。

    小姑娘费力地去扶他,此时远处似有脚步声,俩人情急再次藏回杂物堆。

    但脚步声并没有走近。小姑娘打算出去,但四爷得知她是借日本浪人骗过歹人才得以脱身,觉得此时继续在周遭活动有危险,万一遇见那些人凶多吉少,他让她暂时别出去,等天色再暗一些再行动。

    俩人藏在里边低声说话。

    “叔叔,月儿的脸以在好丑么?”

    四爷失笑,虚弱道:“不是叔叔,是哥哥,你叫月儿吗?刚才你不怕么?”

    “怕,吾老胆小额,怕黑、怕鬼、怕虫子。”

    “那你还敢唬那两个坏人。”

    月儿摇摇头,“吾胆小,但不等于吾不勇敢。”

    “勇敢是什么?”

    她想了想,说:“勇敢是我很怕,可是我还是要去做。”

    他不由感动。

    忽然她道:“哥哥,侬切过饭了伐?”

    “没有,我已经好几顿没有吃饭了,但我一点都不饿。”

    “那侬可以吃糖额,侬有几颗糖呀?甜不甜呀?”她的话题很跳跃,并且垂涎地往他的口袋看去。

    他了然,从口袋里拿出两颗糖。

    “拿着吃吧。”

    她这次不再拒绝,剥开糖纸,给自己一粒,给四爷一粒,吃了起来,并说:“哥哥侬切,切着糖就不会疼啦,不会有蛀牙的。”

    他依言吃了起来,“你几岁?”

    “六岁半。”

    “六岁半……还有这样的说法啊,看来我真的是不懂女人。”

    “吾是女宁么?”

    “不是,但奇怪,我就觉得你是女人。”

    这时她吃完了糖,说:“切了糖,还是疼,更疼……”

    她摸着肿得快要破的脸,眼泪有点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四爷手足无措。

    “哥哥,吾个脸是不是老大?”

    天色昏暗,藏身杂物堆里光线更加幽蒙,四爷看着她,却只看到个小小的轮廓:“我看不到,我摸一摸看。”

    他轻轻摸了摸,硬绷绷,滚烫烫的,他说:“不大。”

    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好心疼,她的脸肿的跟脸盆一样。

    她的小白手里攥着两粒小白牙,是刚才被打掉的两粒。四爷大概就是从那天起有了软肋,再也不能看到小孩子掉牙或者小孩子的手受伤,月儿救了周幼权被找回来的那次,他第一时间就先检查她的小白手和小白牙,好好的,他才了放心。

    十六岁的四爷在小姑娘软软的上海话中渐渐失去了意识,他失血太多,终于撑不住了。

    再见面,他已经是一个浑身藏着秘密的男人,也是一个除了责任不能有任何念想的男人,他没有爱别人的资格,也没有爱别人的自由。甚至没有讲真话的自由。

    一年前,那天在57号,他和罗副官走进那间会客室,屋子里立着的人,细小身量,封着眼睛,穿着一身新制的行头,略嫌宽了些,就显得衣服里的人更娇,还是个孩子,仿佛从不曾离开过母亲的。

    再看那行头,虽是簇新却极其寒素,但正因这寒素才衬出触目的地方——由那墨色布袍里,翻出一小截红绸袖口,更由红绸袖子里,露出雪团似的一双小白手,他无来由地心中一顿。

    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脱着雪白的手套,罗副官示意卫兵摘去林小姐眼上的黑色蒙布。

    有一道流光倏忽由眼前划过,他脱着白手套的右手忽然停住了。再也没有那样一双墨瞳,从黑暗中乍见光亮产生了刹那的失明,尽管粼粼汪着一层水泪,却安静地张着一双大眼适应光明,简直就是一个长着灵瞳的盲女。

    空间里有几秒钟静默,他看着她,竟有几分怔忡……
本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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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映月介绍:
长官很帅
长官很酷
长官很华彩
可是,小姑娘她不爱他
为了逃离他掌心
偷他的东西
虐他的心
另赠若干绿帽子给他戴
可是,一圈操作下来才发现
长官他不怕偷、长官他不怕虐、长官他也不怕绿
第N次逃跑被抓回后,长官他依旧笑微微:回来了?那洗洗睡吧
*甜!宠!苏!爽!
女主前期弱小可爱假惺惺,成长之后开挂。
男主一路华彩万丈,乘风破浪。
*日更,双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