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太阳照亮了西厢房的窗户纸，槐树枝上缀着一点一点明亮的光儿。
胡同里传来卖生豆汁儿、麻豆腐的吆喝声。
月儿揉着眼睛醒来，昨晚赁到屋子后，想心事想的睡不着，行凶作恶是件力气活，最难过的是自己心里那一关。
昨天被明珰感动还不算，后来又听房东二和子娘说，明珰是个苦命孩子，从小死了亲娘，三天两头被姨娘打，今年她爹又给战事困在了关外！家里只好靠当当过日子，姨娘愁都愁死了，待她更不好，原本她爹在的时候，她还有书念，现在书也不念了，家里大大小小活计全得她做。
月儿听了很难过，几乎打消了诱拐明珰的念头，可一觉醒来又纠结了，思来想去，原定的计划继续实施，她给自己半个月的时间，把明珰诱拐到上海。
她简单洗漱后出门了，打算吃点早饭然后去找明珰，早点摊子上有两个女学生在一边吃早点一边聊天，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只吃个糖三角得了，豌豆黄就不喝了，再省省，攒够两块钱咱去照相。”
月儿一怔，两块钱？北平照相这么贵吗？
她不由向两位女学生核实，可不嘛，到照相馆照一张两块钱，如果结婚过生日请照相先生上门服务，还要加收额外服务费和误工费。比尚海要足足贵出一倍之多！
这大概是因为尚海开埠早，照相对当地人来说已经不甚新鲜了的缘故。
月儿喜出望外，意识到自己可能不需要变卖三爷的钻戒也可以赚到路费了。
她取出照相机，说：“我来帮你们照相好伐？”
女学生一愣，上下打量她，一只毛线小红帽，一件褪色的娃娃款红棉袍，显见是有些小了，袖子短到遮不住手腕，乍看以为是个十二三的小姑娘。
月儿忽略她们不信任的眼神，说：“个相机，老高级啦，比照相馆子那种贵好多，照出的相片老清楚啦，眼睫毛都看得真真。”
“小姑娘，你这口音，是尚海人吧！”
“阿拉尚海宁。不过不是小姑娘，可能比你们还要大几岁。”
为了取得对方信任，她翻出自己书袋里的校徽。
女学生惊喜：“哇，你是清心女中的？”
清心女中是出名的教会女塾，那里的学子非富即贵，两个女学生惊喜地问：“你见过胡蝶吗，见过阮玲玉吗？见过赵丹吗？”
月儿莞尔，又从书袋的日记簿里拿出一张赵丹的照片，是七小姐她们追星时顺带帮她索要的签名照，两个女学生看到签名照激动得抓着彼此的手直晃。
月儿又给她们看照片的后面，其上写着：映月同学：失败乃成功之母！赵丹，民国25年五月
女学生发出松鼠叫，再聊几句，发现这位红衣小姑娘见多识广，可能当真比她们年龄还要大几岁。
“你们上海是不是好乱呀，黄金荣杜月笙是不是好可怕呀？”
月儿说：“黄金荣我没见过，杜月笙……看相貌倒也不甚可怕。”
这回连其他食客都惊呆了：“你见过杜月笙？”
不过也有人笑着说：“小南蛮子！真能扯谎！”
月儿不理会那些人，说自己不止见过杜月笙，还见过某某、某某某，以及某某某。铺垫的差不多了，她适时回归到推销照相机上，讲得天花乱坠，引得人们纷纷围上来观看。
有人说：“是个稀罕物件，这么小的照相机我可从没见过，尚海的时髦东西果然多。”
月儿说：“侬要是愿意照，吾只收一块半，如果侬可以推荐同学朋友亲戚来照，吾还可以折上折，再减半块钱。”
月儿已经在心里计算好了，平均收费一块钱，刨去一部分洗印的成本，薄利多销，很快就能赚到路费。
周围人一听，比照相馆便宜，机子还高级，纷纷参与，最后，有四五个人给月儿留了住宅地址，月儿同他们约定照相时间，承诺到日子她会登门服务。
排在第一位的是那两个女学生，她们定在今天下午去北海照相，均价一块，到时女学生会带至少七八个同学。
月儿精神振奋，同时想到了诱拐明珰的有效办法！
早点也顾不上吃了，连忙去找明珰，没想到走了没多远，就在街头看见了她，她正跟着人群蹲在垃圾堆上刨煤核。
月儿之前听四爷说过，捡煤核是北平穷人的一线生机，她那时以为自己明白那些人的苦，如今才知当时的自己不过是“何不食肉糜”。
她看着众人认真翻找的垃圾堆，即便现在天气已冷，月儿站的算远，还是可以闻到那堆垃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里边有屎有尿，夹杂着脏布头烂菜叶、煤渣死耗子，周边住户一夜的秽物全聚集在了这里，堆的有一部汽车那么高。
穷人们挽着破篮子，挥着小铲子，不顾恶臭，蹲在上面挑拣。明珰的姨娘也在其中，皱着眉头挥着手上的小铲子，大概她家只有一柄铁铲，明珰是徒手在扒拉那堆垃圾的，BJ初冬的早晨很冷，明珰的小手冻得像根小胡萝卜……
垃圾堆的不远处是一家窝窝头作坊，捡满一箩筐煤核的人们正在那里排队等着换窝头，月儿晓得明珰待会也在这些人的行列，她抹了一把眼睛，走过去轻声唤明珰。
明珰闻声转过头来，看见是她，连忙暗暗摆手，眼睛扫了眼她那姨娘，然后用口型对月儿哑语说她待会儿去二和子家找她。
月儿看到她手背上有一道一道的伤痕，昨天还没有，才过了一晚就有了，再看看明珰对她姨娘吓怕的态度，不用猜也晓得是因为昨天为了帮她找房子耽误了做饭的原因。
月儿心中纷乱，回到二和子家后，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明珰那双伤痕累累的小手在脑中闪现，她隐隐觉得自己的计划要泡汤了。
不多时，院子里传来明珰清脆的声音：“大娘，吃了吗您呐？”
二和子娘笑着回说吃了吃了，你吃了吗？
明珰说吃了，随即打了帘子进屋来，手上举着个纸包，说：“我来迟了，早饭没吃吧。”
她打开纸包，露出一只黄澄澄的窝头。
月儿忍不住就掉泪了。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