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带走了稚嫩。
卢植与郑玄已经成为当世第一流的名士。
马融却已经老了，看不清东西，讲课也开始吃力。
尽管这位武道修为高深的大儒，依旧能够左右开弓，百步穿杨。
吃饭能吃三碗，餐餐吃肉，顿顿喝酒。
但她终究是老了，比她小三岁的张衡前几年走了。
浑天仪与地动仪，还留在兰台与尚方。
比她小十几岁的博陵崔瑗，前两年也走了，就埋在洛阳。
走前，把女儿崔寔托付给弘农杨赐。
不知道明年，还去年，可能生一场大病就一命呜呼。
两个醉鬼，骑马打猎，在河边呕吐不止。
“最近我们俩的名声可真是臭啊~”
胡广和马融相互挖苦起来。
“可不是吗？臭不可闻，天下人都对咱们两个感到失望了。”
马融也吐了好半天。
胡广问马融，“知道天下人怎么恶心我的吗？”
马融说：“当然，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在她们眼里，五次拜为九卿，七次拜为三公的胡广，就是一条狗。”
胡广大笑道：“靠着巴结宦官和外戚，我做了少府，你做了大司农，你我弹冠相庆，想必今年的三公，不是你就是我。”
胡广说：“我倒是无所谓，做三公做多了，反倒恶心了，你却丢脸了。”
马融叹息：“我堂堂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大汉六大家族之一，扶风马氏的当家，混到如今这副田地，我稀罕三公啊我？我捧谁不是做三公？”
胡广曾问过马融：“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马融骄傲地回答：“大概就是收郑玄为徒。她竟然批判我的学说，她活着，我和死了差不多。”
胡广说：“那最骄傲的事情呢？”
马融哭丧着脸说：“收郑玄为徒，郑玄她还年轻，却把我的学问毁得七七八八，她就那么想，想看我死？”
胡广说：“出名要趁早，去年有个十五岁举孝廉的，郑康成不是士族子弟，如今二十多岁，出名已经晚了。”
马融自然明白胡广这句话的意思。
大汉帝国的做官途径，就那么几个。
举孝廉，举茂才，太学射科设策，再不然就是入三公幕府，从掾属、长史做起。
像举孝廉，大多是“率取年少能报恩者，耆宿大贤，多见废弃”。
举茂才也差不多。别说是二十举孝廉，十五岁举茂才的都有。
郑康成二十多了，再不举孝廉，真的晚了。
想到这里，马融终于下定决心了。
她醉醺醺地指着天空。
“我打算举康成为孝廉，再把阿伦嫁给她，让她在洛阳做三公，让阿伦过有尊严的生活！”
忽然，她又想起诬陷她贪污的大将军梁冀，指天大骂。
“不，我还要捧康成做大将军，要她在三公之上，我扶风马氏，五陵豪杰，仆从数万，富可敌国，牛羊万匹，需要贪污公款？！”
“大将军？”
什么是大将军？
《汉官仪》载：“汉兴，置大将军，位丞相上。”
《文献通考》卷五十九云：“大将军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其权远出丞相之右。”
位列三公之上，把持内政军权。
董卓所说：【行伊尹、霍光之事】废立帝姬，这便是大将军！
这是，三公之首，太尉也远远不及的位置。
胡广笑得满嘴喷胃酸，对着溪水又是一阵呕吐。
“我觉得，你可能是白费工夫。”
“我马融，有的是钱，有的是关系，我捧谁做大将军，谁就能做大将军！”
胡广以为马融说醉话，没理她，躺在树下睡着了。
马融却没有。
她想了一整夜都没睡。
她一定要培养出一个大将军的儿媳妇。
不然她都不甘心。
她第二天就出门在一座精舍内找到郑玄。
见到儿子阿伦正与郑玄待在一起，心中那就一个舒服。
她等儿子出来后，便搓着两只手，来找郑玄。
郑玄正在给自己养的车前草浇水，马融就突然凑了过来。
“康成啊，我有意举你的孝廉，推你做帝姬内臣，你有意乎？”
郑玄跟见了鬼似地打量马融。
“老师，您没病吧？”
马融恶狠狠地说道：“我当然没病，有病的是你，你知道你今年多大了吗？”
郑玄回答：“二十五啊。”
马融叉腰道：“人家袁汤家的袁逢，像你这么大，人家已经是郡守了。再等两年就是刺史，你现在连个孝廉的身份都不是，你不着急吗？”
郑玄低头看书，叹气道：“我不是为了做官，才来京城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读书的？”
“为了做学问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融问郑玄：“你知道我为什么做学问吗？”
郑玄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我是何出身？”
“扶风茂陵马氏，伏波将军马援之后。”
“不错。”
“正统的五陵豪杰之后，是本朝最显赫的六大家族之一。”
“没错，没错，继续说。”
“您的祖母伏波将军马援是本朝开国第一功臣，功劳可比韩信，可她却没有入选【云台二十八将】。”
马融的扬起的嘴角下去了。
“你的祖母马援，不只死后被诬陷反叛朝廷，还被收回了印信，死后还被降低了爵位。而且直到光武姬活着的时候，都没有平反昭雪。”
马融的笑容消失了。
“您的母亲马严是伏波将军马援最信赖的幕僚，可最后她选择继承爵位，远离了朝廷，抚养你们姐妹长大。而她们大多战死沙场。”
马融的目光开始躲闪。
“您的家族被打压了一百年，每次外戚斗争，六大家族的五个，都出过废立帝姬的大将军，唯独您的家族没有。
人丁兴旺的扶风马氏家族就会跟着衰落，您的上一代，扶风马氏为官，两千石有二十四人，名将更有十二人，
到您这一代，就您和您的两个妹妹三人，您的妹妹马平和马续都因兵败，而被流放西凉，马续不知所踪，您的妹妹马平，最近传来消息，被迫娶了羌族男人，生了一个女儿，叫马腾。”
郑玄说到这里。
马融的脸色一片煞白。
“没错，这就是我搞学问的理由，我以为我一门心思搞儒学，就能保住马氏的荣耀，推恩令一代代推，朝廷对我们这些开国家族一而再，再而三打压，与我们同时代的六大家族，有五个已经沦落为普通的士族，扶风马氏走做官这条路，已经彻底完蛋了，再过几十年，可能爵位都没有了。”
郑玄只问了一个问题。
“您告诉我这些是要我做什么？”
马融反而问她。
“知道我为什么给孙女起名叫马日磾吗？”
郑玄当然知道。
马日磾之前，大汉历史上只有一个日磾。
那就是大将军霍光的副手，金日磾。
金日磾是汉武姬最宠信的匈奴少女，也是帝姬最宠信的次辅大臣。
地位只在大将军之下。
汉武姬有弄儿之好，玩弄的第一个“弄儿”就是金日磾的大女儿。
“弄儿”背叛了汉武姬，和一个小侍从好上了，不再和汉武姬好了。于是，金日磾立刻杀了大女儿“弄儿”，对汉武姬表示忠诚。
汉武姬甚至还想玩弄金日磾的大儿子做后宫，金日磾拒绝了。这份忠心换来了丰厚的回报。
从此，汉武姬对金日磾百分百信任，死后，用她来制衡大将军霍光。
大将军霍光与金日磾结为儿女亲家，首辅和次辅上下其手，从此把持朝政二十三年。
后世所谓“行伊霍之事”，便是成为大将军霍光那样废立帝姬的权臣。
马融说道：“我只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死了，孙女日磾还小，我需要一个靠得住的儿媳妇，做上帝姬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座，抚养日磾，长大成人。”
精舍之外，不知何时，空荡荡的一片，一个人都没有。
郑玄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天底下最大的大笑话。
“您是要捧我做大将军？”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