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从榻上坐起来。
榻很软，幽州来的上等皮草很暖和。
但昨晚，她却没有睡好。
看了一眼，比花瓶还要精致的夜壶。
没来由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在洛阳城的生活，她真的很不习惯。
其原因，大概是由于，沛国刚刚经历一场“人相食”的饥荒。
夏侯渊的小女儿，一年半前还坐在她的大腿上打打闹闹。
一年前，女孩儿变成锅里的一顿肉。
从那之后，曹操只吃，和猪肉滋味并不一样的鱼。
以往，在老家谯县，拜访过汝南袁氏的曹操，总是模仿老大袁绍的样子，喜爱飞鹰走狗，俨然一副公族千金，飞扬跋扈的模样。
落在明眼人眼里，自然是一种拙劣的演戏罢了。
就像《天龙八部》里，慕容复模仿段誉登基称帝。
“今日大燕复国，爱卿各有封赏。”
然后发给小朋友一些糕点。
曹操不是公族的公子。
至少出过一位三公的家族，才能叫公族，才可以叫公子。
她们曹氏与邻居丁氏都只出了一位卿。
她和老伙计丁冲，在街头摆排场，只是模仿高门大户罢了。
然而，曹操想不到的是，十年后。
她和丁冲后来都成了半吊子的公子。
其原因，便是曹操的母亲曹嵩做到了三公之一的太尉。
丁冲的母亲丁宫，“弹冠相庆”也做了三公之一的司徒。
曹操更不想到的是，她竟然对梦寐以求的公族生活，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
一想到母亲大人，光鲜亮丽装束背后的藏污纳垢。
她竟然真的吐了出来。
她是豆粉和枣子吃多了。
窗外。
曹操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嘲笑声。
笑声很熟悉。
曹操知道，那是她的小妹，曹德。
她和曹德不熟。
曹操是曹嵩在老家谯县生的孩子。
曹德是曹嵩在洛阳城里生的孩子。
曹操是没钱装大尾巴狼的土豪村姑。
曹德才是天生的“贵公子”，跟着曹嵩见过大世面的人。
“你们知道吗？我姐姐那个乡巴佬，她真的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她上厕所，把塞鼻子用的干枣全塞进口袋里，问我妈吃不吃，她还把洗手用的豆粉也给煮了，当着我妈的面喝下去，问我妈喝不喝，哎呀，太恶心了，我都吐了。”
“呜呼呼呼，呜呼呼，大小姐，多说点儿，多说点儿。”
曹操惭愧地笑了。
她确实不懂这些公族的规矩。
她甚至在胡广，胡太傅家里上厕所的时候，也没发现胡太傅家里这么讲究。
讲究到。
好吃的枣子干，都只是用来塞鼻子的东西。
能救人命的豆粉汤，竟然只是为了洗一次手。
听到曹氏庄园的下人都喊曹德叫大小姐，喊自己都喊曹县尉。
曹操知道，这个家室容不下自己的。
她穿好县尉的制服，从曹德和那个下人面前走过，像个下等人一样一言不发。
她没必要反驳什么。
自从经历了那场可怕的大饥荒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像过往那样，只会逞口舌之利。
她会拔剑杀人，从运粮官手里劫走粮食。
杀人之前，绝不会让人知道她握住了剑柄。
她不想杀了曹德，那会让母亲曹嵩的名声受损。
她现在就想走。
离开这个家。
她只想与那些需要她的人待在一起。
比如需要她保护的北城的百姓，
比如需要她操练的北城的役从们。
她决定以后就在北城官寺的班房住下。
十几个人挤一张大席子也无所谓。
想到就要做到。
母亲曹嵩却喊住了她。
“你和刘侍中认识？”
这里说的，自然是昨晚见过的刘备。
曹操说了一声是。
“怎么认识的？”
“桥太尉曾叫我在冀州办些事情，遇到了卢植老师，在那里认识的。”
曹嵩点点头。
“侍中归侍中寺管理，侍中寺归少府管理，刘侍中是帝姬看重的人，我不日就要上任少府，以后会与刘侍中经常往来，你点卯后，就到刘太尉府外巡逻，把这本笔记，交给刘侍中，千万说是我曹嵩送她的礼物。”
曹操接过笔记，打开看了一眼。
发现这些是进宫后，要注意的《宫廷仪范》。
包括吐痰的时候，该吐哪个痰盂，哪个痰盂是大臣用的。
入厕所时，看到干枣，不要吃，那是塞鼻子防臭的。
出厕所后，不要把豆粉和水一起喝掉，那是洗手用的。
这本小册子都有写。
小册子署名是她的老祖母，中常侍曹腾写的。
曹腾原本只是底层的小黄门，受尽大太监们的欺负。
后来，得到“云台第一神将”邓氏家族的提携，作为前代帝姬的伴读才熬出头来。
作为当年迎立汉桓姬的大宦官之一，曹腾有从龙之功，执掌长秋宫三十多年。
宫里有哪些容易踩的坑，可能会得罪帝姬，中常侍曹腾一清二楚。
大司空虞放、尚书令边韶、大司农张温，“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博士堂溪典，廷尉丁宫。
都曾得到曹腾的恩惠，手里也都收到过这本小册子。
尽管这些人里，比如前任三公的虞放，尚书令边韶已经死了十多年。
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听说也病入膏肓。
但活着的人，像大司农张温、廷尉丁宫都是与曹嵩同进退的盟友。
她们靠着小册子的指点。
在帝姬面前，都能保持得体的仪容仪表，因此能够长期把持公卿之位。
而大儒何休的好友，全国著名法学大师，有“东汉罗翔”之称的应劭，所写的《汉官仪》比这本小册子晚了几十年。
有趣的是。
法学家，应劭后来也是曹操的手下。
应劭的职责就是派兵保护曹嵩，还有妹妹曹德。
曹嵩大概想不到，就是因为这个应劭来得太晚了，她和曹德才会死在陶谦部下的手里。
应劭也因为曹嵩和曹德之死，得罪曹操，弃官投奔袁绍去了。
“这是给你看的吗？”
曹嵩的语调升高。
曹操赶忙把书收了起来。
曹嵩眯起眼睛。
“没大没小，像个乡巴佬似的，我光是搭救你这赔本货，前后就花了五千多万，买个孝廉又花了三千万，让你和公族的袁绍结交，你在老家就没从人家汝南袁氏身上学到一点儿规矩吗？你个不成器的东西。”
曹操心想。
袁绍她们平时也不讲什么规矩。
就是恣意妄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都能骂出来。
她和袁绍，还……还抢过良家少年。
但这种事情，她怎么能说出口？
她自己都觉得，太丢人了。
曹嵩骂累了，招呼仆人送水，喝了口茶，喘了口气。
正巧妹妹曹德走来，小步趋庭，动作柔美，让人联想到宫里的太监。
曹嵩指着曹德，笑着说道：“看到没有，曹德给你演示过规矩了，你要想学宫廷规矩，让曹德教你，她就是你的范本。只怕你这孩子，没有机会入宫。”
曹操听到这话，理都不理曹嵩，转身就走。
“你站住。”
曹嵩气得要把鞋子摘下来，丢到曹操的头上。
曹操挨了一下，头也没回，走得更快。
“站住！”
曹嵩抡起一把门栓，光着脚，就冲曹操的背脊上砸：“你个不孝女，给我站住，我还没交代完呢，你不听我话，看我不打死你。”
这时曹德赶来，把曹嵩劝住。
“姐姐没规矩，都是我的错，我以为老家人会教姐姐规矩，这都是我的错啊。”
咣当一声，门栓落地。
曹嵩长吁短叹，抹眼泪。
“小德啊，你说她这脾气，说两句就生气了，宫里那么多险恶，洛阳城那么多陷阱，这种冲脾气，怎么在北城当县尉，得罪了住在北城的达官贵族，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曹德却想着：“死了就好，一个乡巴佬还想和我争洛阳的家产，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然后用袖子给曹嵩擦眼泪。
曹嵩抱住曹德，哭着说：“哎呀，孟德怎么这么不听话啊，我怎么就给这么个赔本货，花了八千万啊，我应该把这八千万，花在你身上，让孟德陪在我身边，学两年规矩，再做官。”
曹德翻了个白眼，心想：“让乡巴佬陪你身边那还得了，我爹是正室，她爹也是正室，她爹死得早，我爹才能扶正，我要做嫡长女，非得除掉她不可。”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