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君诚的目光落在莫降那双纯黑如墨的眸子上时，他忽然愣住了——在那双眼睛里，好像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却偏偏又隔着一层黑色的薄暮，把所有的揣度和猜测全部隔绝在外……
莫降在想什么，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张君诚实在猜不透。
他饶了自己的性命，可又喂自己吃下了夺命的毒药；他许下承诺，等自己把他想要的东西拿回来，他就会放过自己，可自己带着他想要的东西回来了，他偏偏带着大军到达城外，像押送犯人一样把自己押到了新会城的广场上，还要自己面对这些披麻戴孝的民众，面对这些跟自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莫降，他到底想要怎样？！
“张兄，你这是……傻掉了么？”莫降见张君诚愣在那里，小声的提醒道，“新会城的百姓，可都在看着你呢……”
“我，我知道，我知道……”除了说这些，张君诚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莫降，而且，他不敢去看台下的那些百姓，不敢去看那些眼睛，只能深深的底下头去，看着自己紧贴在青石砖上的膝盖。
“既然张兄知道，那就好办了。”莫降说着，闪到了一旁。
紧接着，张君诚听到了莫降的声音——“小虎，上来。”
张君诚仍不敢抬起头来，只是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了自己的身前——因为低着头，所以张君诚只能看到两双脚——从鞋子的样式和大小看，它们分别属于一个女人和一个半大的孩童……
“张兄，抬起头来啊。”莫降的声音适时地飘进了张君诚的耳朵，“该面对的事情，总是要面对的，有些事情，即便想逃，也是逃不掉的。”
张君诚大概能猜到莫降要他抬起头来面对什么，可是，在来到广场的路上的时候，在被那些情感复杂的目光注视的时候，他的勇气，就开始了消退，现在，早已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张君诚的头顶响起。
那个稚嫩的童声，本没有什么威慑力，本不会让人胆寒，甚至，那声音的主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止不住的颤抖。但张君诚却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就好比在人间做了孽的鬼魂，在面对阎君的审问时，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时的心情一样，张君诚心中发虚，肝胆俱裂，冷汗止不住的冒出来，莫说是抬头，就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在飞速的流逝……
一段时间的沉寂过后，那个稚嫩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果然如莫降大人所说，杀死爹爹的人，是个懦夫——如此懦弱的人，即便死上百次，也换不了爹爹一命……”
对方声音不大，张君诚却觉得耳膜被震的嗡嗡作响，那男童后来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听清，只是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身前那两个身影仅仅的靠在了一起，有几串眼泪，低落到那个女人的鞋子上，摔得粉碎……
张君诚似乎听到了女人的嘤嘤哭声，又像是没有听到，恍惚之中，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面前的光线忽然明亮起来——原来，是那两个人离开了……
他们并没有走向张君诚身后那一车车的金银财宝，而是径直转身，回到了人群之中——如此一来，张君诚的心中更加愧疚：他们不要自己的命，不要自己的钱——那么，他们要的，到底是什么？！
就在此时，张君诚又听到莫降冲人群喊道：“胡大嫂，轮到您了——记得，抱着大宝……”
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最终，出现在张君诚视野中的，是一双肥大的脚掌，从鞋子来看，它们属于一个肥胖的女……
“啪——！！”
一个耳光，重重的甩在张君诚的脸上，直打得他半张脸失去了知觉，耳膜也嗡鸣作响，一股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呸！！”那个女人重重的吐了一口口水，却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离开了。
张君诚还没从一番羞辱中回过神来，莫降又叫出了下一个人的名字……
在张君诚身后，文逸等人，在低声交谈着。
“这，就是莫降要给我的交待？”张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咬着牙问文逸，
“如此交待，张兄仍是不能满意么？”文逸反问。
“这叫什么交待？！”张凛喝问，“你们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兄台所求，无外乎杀人止恨。”文逸淡淡的回应，“可唯战兄给你的交待，却是诛心之刑啊！”
“诛心？！这有何用？这样就够了么？”
“自然是有用的。”文逸点点头道：“若只是杀了他，才真是便宜了他，也唯有这样，才算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士兵和百姓了……”
张凛虽然一心想杀掉张君诚，但他并不是那种会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在文逸不断的提醒之下，他也慢慢想到了莫降这“诛心之刑”的厉害所在……
只听文逸接着说道：“自此之后，富甲一方的张君诚，便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背负着永生无法偿还其罪孽的罪人，他将背负着这些沉重的包袱活下去，每每想起新会城，想起那些‘宽容’的百姓，负罪感就会冲满他的内心，在这些饶恕他的百姓面前，他将永远无法抬起头来……”
“而且，如果你们愿意，如果你们需要，他将用尽所有，去偿还那些罪孽。”张凛用冰冷的话语打断了文逸的话，“此人极其善于敛财，他的这项才能，将会为你们所用，有了他，你们也就有了取之不尽的财富，张君诚，将彻底沦为你们手中的工具，他依靠自己的能力聚敛的财富，也将为你们争夺天下服务……是这样么？”
“听张兄的语气，你似乎不同意我们这样做？”文逸问。
张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只要有了钱，你们就可以让新会的百姓过上富足的生活，只要有了钱，我的士兵们就可以配备更为锋利的兵器，更为厚实的铠甲，打造更为先进的战船……”
“张兄说的不错……可是，张兄仍未回答我的问题。”
“我……我认同你们的做法。”张凛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他很快补充道：“尽管，你们的做法很是卑鄙。”
“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为了士兵……当然也为了我们。”文逸深吸一口气说道：“即使再卑鄙一些，又有何妨呢？”
二人交谈的过程中，莫降的诛心之刑一直在持续，百姓们一个个走上前来，或是数落张君诚一顿，或是给他一顿拳脚，或是在他面前撕心裂肺的痛哭一番……总之，百姓们用自己的方式，宣泄着心中的愤怒，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给张君诚以最严苛的惩罚……
一个时辰下来，张君诚已经被打倒在地，空洞的双眼完全没了身材，无神的盯着灰色的天空，他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身上脸上也全是污秽之物……
这样的人，即便活着，心也死了吧。
诛心之刑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一直等最后一个百姓发泄完，才停了下来。
莫降没有看倒在地上的张君诚一眼，径直走到他的身前，面对百姓大声说道：“各位乡亲，各位父老，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实是让莫降我钦佩不已！”说着，莫降朝那些百姓，深深的鞠上一躬，而后才接着说道，“在这里，我看到了人间最伟大的情感——宽容，饶恕。是的，我们不该只记着仇恨，不能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因为，逝者已矣，生者的日子还是要继续，因为，明日的太阳会照常升起。我们总不能背负着那些伤痛和仇恨，迎接每一日新生的太阳。我们的宽容，会让那惨淡的过去，真的揭过，永远停留在过去。我们的新会，已经从瓦砾堆中重生而起，我们的生活，也该从那些不堪回首的苦难中涅槃重生！”
“或许，还有人的心结无法打开，还有人心中的仇恨和愤怒没有宣泄出来——但是！”莫降加重语气说道：“我们有约在先，‘如何惩治张君诚，全靠你们自己选择，我们绝不会阻拦’，这个约定，只在今日有效——过了今日，便真的过去了，再不能有人借仇恨这个借口生事——我想，诸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诸位也不愿我们这新生的城镇，再填杀孽……”
——“好了，都散去吧！”
张凛寒着脸听完了莫降的宣讲，在他看来，百姓们绝不可能因为莫降的那些话，便将同张君诚的深仇大恨放下，他们之中，总会有人冲上来，找莫降要个“说法”，总该有人冲过来，一刀结果了张君诚的性命……
然而，张凛最终还是失望了，百姓们很听话，迅速的散开了，没有人表示什么不满，就连一个也没有……
“这……”这下，轮到张凛吃惊了，他实在想不通——一个人，怎么能如此轻易的忘记仇恨！
“很神奇，是么？”莫降忽然盯着张凛问。
张凛愣了一愣，寒声问道：“你们用了媚术？”
“绝对没有！”莫降斩钉截铁的回答。
张凛却是不信。
“确实没有。”唯一有可能使用魅惑之术的唐沁也说道。
张凛看都没有看唐沁一眼——这个女人的话，比之于莫降，还不可信。
“义兄，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韩菲儿也选择站在莫降这一边，“你不在城里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