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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 下载:钢铁是怎样炼成的TXT下载
    ?第七章

    中央委员会“公社战士”疗养院的旁边是中心医院的大花园。疗养院的人从海滨

    回来都从这座花园经过。花园的一堵灰色石头砌的高墙附近长着枝叶茂盛的法国梧

    桐保尔喜欢在这里的树荫下休息。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来。从这里可以观看花园林荫道

    和小径上络绎不绝的行人;晚上又可以远远避开大疗养区恼人的喧闹在这里静听音

    乐。

    今天保尔又躲到这个角落里来了。他舒适地在一张藤摇椅上躺下海水浴和日光

    浴使他疲乏了他打起瞌睡来。一条厚毛巾和一本没有看完的富尔曼诺夫的小说《叛

    乱》放在旁边的摇椅上。到疗养院的最初几天他仍然处在神经过敏的紧张状态中

    头疼的症状始终没有消失。教授们一直在研究他那复杂而罕见的病情。一次又一次的叩

    诊、听诊使他感到又腻烦又疲劳。责任医生是一个大家都愿意接近的女党员姓耶

    路撒冷奇克这个姓很怪。她总要费很大劲才能找到她的这个病人然后又耐着性子

    劝他一起去找这位专家或者那位专家。

    “说实在的这一套真叫我烦透了。”保尔说。“同样的问题一天得回答他们五

    遍。什么您的祖母是不是疯子啊什么您的曾祖父得没得过风湿病啊鬼才知道他得过

    什么病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他。而且他们每个人都想叫我承认得过淋病或者别的什

    么更糟糕的病。老实说为了这个我真想敲敲他们的秃脑袋。还是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要是这一个半月老这么把我研究来研究去我就要变成一个社会危害分子了。”

    耶路撒冷奇克总是笑着用玩笑回答他过不了几分钟她已经挽着他的胳膊一

    路上说着有趣的事把他领到外科医生那里去了。

    今天看样子不会检查了。离吃午饭还有一个小时。保尔在矇眬的睡意中听到了脚步

    声。他没有睁开眼睛心想:“也许以为我睡着了就会走开的。”但是希望落空了

    摇椅嘎吱响了一声有人坐了下来。飘过来一股清淡的香气说明坐在旁边的是个女人。

    保尔睁开眼睛。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耀眼的白色连衣裙两条晒得黝黑的腿和两只穿着

    羊皮便鞋的脚然后是留着男孩式的头两只大眼睛一排细小的牙齿。她不好意思

    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大概打搅您了吧?”

    保尔没有做声。这可有点不礼貌不过他还是希望这个女人会走开。

    “这是您的书吗?”

    她翻弄着《叛乱》。

    “是我的……”

    又是一阵沉默。

    “同志请问您是‘公社战士’疗养院的吗?”

    保尔不耐烦地扭了一下。“打哪儿冒出来这么个人?这算什么休息?说不定马上还

    要问我得的是什么病呢。算了我还是走吧。”于是他生硬地回答:“不是。”

    “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保尔已经抬起身子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响亮的声音。

    “你怎么钻到这儿来了朵拉?”

    一个晒得黝黑、体态丰满的金女人穿着疗养院的浴衣在摇椅边上坐了下来。

    她瞥了保尔一眼。

    “同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您是不是在哈尔科夫工作?”

    “是的是在哈尔科夫。”

    “做什么工作?”

    保尔决心结束这场没完没了的谈话便回答说:“掏茅房的!”

    她们听了哈哈大笑保尔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同志您这种态度恐怕不能说很有礼貌吧。”

    他们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哈尔科夫市党委常委朵拉·罗德金娜后来不止一次回

    忆起他们结识时的可笑情景。

    一天午饭后保尔到海洋疗养院的花园去看歌舞演出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扎尔基。

    说来也怪使他们相逢的竟是一场狐步舞。

    一个肥胖的歌女狂荡地打着手势唱完了一支《良夜**曲》。随后一男一女

    跳上了舞台。男的头上戴一顶红色圆筒高帽半裸着身体胯骨周围系着五颜六色的扣

    带上身却穿着白得刺眼的胸衣还扎着领带。一句话装的是野蛮人看起来却不伦

    不类。那女的长相倒不错身上挂着许多布条。他们刚出场一群站在疗养员的安乐椅

    和躺床后面的新经济政策暴户就伸出他们的牛脖子齐声喝彩。这一对宝贝在他们

    的喝彩声中扭动屁股踏着碎步在舞台上跳起了狐步舞。简直难以想象还有比这更

    加令人作呕的场面了。戴着傻瓜圆筒帽的胖汉子和那个女人紧紧贴在一起扭来扭去

    做出各种下流猥亵的姿势。保尔身后一个肥猪似的大胖子乐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保尔

    刚要转身走开紧靠舞台的前排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愤怒地喊道:“够了别卖淫了!

    见鬼去吧!”

    保尔认出这个人是扎尔基。

    钢琴伴奏中断了小提琴尖叫了一声不再响了。台上的一对男女停止了扭摆。暴

    户们从椅子后面出一片嘘声气势汹汹地指责方才喊叫的人:“把一出好戏给搅黄

    了真***不像话!”

    “整个欧洲都在跳啊!”

    “简直岂有此理!”

    这时候在“公社战士”疗养院来的一群观众里共青团切列波韦茨县委书记谢廖

    沙·日巴诺夫把四个手指夹进嘴里打了一个绿林好汉式的唿哨别的人也群起响应。

    于是台上那一对宝贝像被风刮走似的不见了。报幕的小丑像一个机灵的堂倌跑出来

    向观众宣布他们的歌舞班子马上就走。

    “一条大道朝天夹起尾巴滚蛋要是爷爷问你就说到莫斯科看看!”一个穿疗

    养衣的小伙子在一片哄笑声中这样喊着把报幕人送下了舞台。

    保尔跑到前排找到了扎尔基。他们在保尔房间里坐了很久。扎尔基在一个专区的

    党委会负责宣传鼓动工作。

    “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很快就要抱孩子了。”扎尔基说。

    “是吗你爱人是谁?”保尔惊奇地问。

    扎尔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给保尔看。

    “还认得出来吗?”

    这是他和安娜·博哈特的合影。

    “那杜巴瓦哪儿去了呢?”保尔更加惊讶了又问。

    “上莫斯科了。被开除出党以后他就离开了**大学现在在莫斯科高等技

    校学习。听说他恢复了党籍。白搭!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你知道潘克拉托夫在哪儿

    吗?他现在当了造船厂副厂长。其他人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大家都不通音信。咱们

    分散在各地能够碰到一起谈谈过去的事真叫人高兴。”扎尔基说。

    朵拉走进保尔的房间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人。一个高个子的坦波夫人关上了

    门。朵拉看了看扎尔基胸前的勋章问保尔:“你的这位同志是党员吗?他在哪儿工

    作?”

    保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把扎尔基的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那就让他留下吧。刚才从莫斯科来了几位同志。他们要给咱们讲一讲党内最近的

    一些情况。我们决定在你屋里开个会算是个内部会议吧。”朵拉解释说。

    在场的人除了保尔和扎尔基之外几乎全是老布尔什维克。莫斯科市监委委员巴

    尔塔绍夫矮墩墩的个子五十上下年纪过去在乌拉尔地区当翻砂工人他先言

    声音不大:“是的有事实为证出了新的反对派我们原先就有预感果然生了。

    新反对派的领袖人物除了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还有一个不是别人正是托洛茨

    基。他们狼狈为奸相互打气。如今这个各色反对派拼凑起来的大杂烩开始行动了。”

    坦波夫来的检察员插进来说:“第十四次代表大会上我就对同志们说过:‘你们记

    住我的话吧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早晚要同托洛茨基结亲。’当时季诺维也夫带着

    一帮列宁格勒代表一个劲儿反对代表大会托洛茨基一声不吭净在一边看热闹心里

    则在寻思:‘你们这帮狗崽子因为‘十月革命的教训’一直在攻击我要把我置之死

    地如今自己滑进了同一个泥坑。’有人不同意我的看法说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多

    年来都在跟托洛茨基主义作斗争在各个转折关头都谴责托洛茨基主义是党内异己派别

    他们决不会背叛布尔什维主义决不会听命于他们长期激烈批判过的人。

    “结果怎么样呢?昨天的敌人、思想上的对头今天成了朋友因为他们都在不择手

    段地反对布尔什维克党中央同谁联合都行牺牲自己的全部原则、放弃原先的立场也

    行。这些原则和立场如今在他们眼里粪土不如。同托洛茨基结盟会使他们过去布尔什维

    克的称号蒙上耻辱可这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无原则的联盟很像一九一二年的八月联盟。不论是现在还是那个时候挥舞指

    挥棒的都是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这次的表演其卑鄙程度不亚于他们在十

    月武装起义前的畏缩。这号人”坦波夫人瞥了一眼在座的女同胞朵拉咽回去一句骂

    娘话。“呸差点没说出脏话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我还真没见过。”坦波夫人结束了

    他的言。

    “一切迹象表明最近期间这个联合的反对派就会向党动进攻。这些不断冒出来

    的小集团干的就是一件事——制造混乱破坏党的统一。我不明白我们什么时候才能

    把它们彻底了结。我们太放任太宽容他们了。依我看应该把这些职业的捣乱分子和反

    对派一个一个通通清除出党。我们在跟这些反党分子的斗争上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朵拉激烈地说。

    老人梅伊兹然默默地听完大家的言接着说:“朋友们我们不能再耽搁要赶

    紧回去。疗养院多住两天少住两天无所谓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我们必须坚守各自的岗

    位。我明天就动身。”

    在保尔房间集会之后三天疗养员都走*光了。保尔也提前出了院。

    保尔在团中央没有耽搁很久。他被派到一个工业专区去担任共青团专区委员会书

    记。一个星期后城里的共青团积极分子就听到了他的第一次讲话。

    深秋的一天保尔和两名工作人员乘专区党委会的汽车到离城很远的一个区去汽

    车掉进路边的壕沟里翻了车。

    车上的人都受了重伤。保尔的右膝盖压坏了。几天以后他被送到哈尔科夫外科学

    院。几个医生会诊检查了他红肿的膝盖看了爱克斯光片主张立即动手术。

    保尔同意了。

    “那么就明天早晨做吧。”主持会诊的胖教授最后这样说接着就起身走了。其他

    医生也都跟着走了出去。

    一间明亮的单人小病室一尘不染散着保尔久已淡忘的那种医院特有的气味。

    他向四周看了看。一只铺着白台布的床头柜一张白凳子这就是全部家具。

    护理员送来了晚饭。

    保尔谢绝了。他半躺在床上写信。伤腿疼得很厉害影响思考也不想吃东西。

    写完第四封信的时候病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保尔看见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帽的

    年轻女人走到他床前。

    在薄暮中保尔依稀看到她那两道描得细细的眉毛和一对似乎是黑色的大眼睛。她

    一手提着皮包一手拿着纸和铅笔。

    “我是您这个病室的责任医生”她说。“今天我值班。现在我向您提一些问题

    您呢不管愿意不愿意要把您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我。”

    女医生亲切地笑了笑。这一笑减轻了“审问”的不快。

    保尔整整讲了一个小时不仅讲了自己的情况而且连祖宗三代都讲到了。

    手术室里几个人戴着大口罩。

    镀镍的手术器械闪着银光狭长的手术台下面放着一个大盆。保尔躺在手术台上的

    时候教授已经快洗完手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正在保尔身后紧张地进行着。保尔回头

    看了一下护士在安放手术刀、镊子。责任医生巴扎诺娃给他解开腿上的绷带轻声对

    他说:“柯察金同志别往那边看看了对神经有刺激。”

    “您说的是谁的神经大夫?”保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几分钟以后保尔的脸给蒙上了厚实的面罩教授对他说:“不要紧张现在就给

    您施行氯仿麻醉。请您深呼吸用鼻子吸气数数吧。”

    面罩下传出了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好的我保不住会说出不干不净的话来那就

    事先请你们原谅了。”

    教授忍不住笑了。

    几滴氯仿麻醉剂散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难闻气味。

    保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数起数来努力把数字说得清楚些。他的生活悲剧就

    这样揭开了第一幕。

    阿尔焦姆差点把信封撕成两半。他打开信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忐忑不安。眼

    睛一看到信的开头他就急忙一口气读了下去:

    阿尔焦姆!咱们很少通信。一年一次最多也就是两次吧!但是次数多少有什么

    关系呢?你来信说为了同老根一刀两断你已经转到卡扎京的机车库工作带着全家

    离开了舍佩托夫卡。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的老根就是斯捷莎和她一家的那种小私有者

    的落后心理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改造斯捷莎这一类人是困难的我担心你未必做得

    到。你说“上了年纪学习有困难”可是你学得并不坏嘛。让你脱产专做市苏维埃主

    席的工作你坚决不干这是不对的。你不是为夺取政权战斗过吗?那你就应该掌握政

    权。你应该明天就接手市苏维埃的工作干起来。

    现在谈谈我自己。我的情况有点不妙。经常住院开了两次刀流了不少血体力

    也有很大消耗而且谁也不告诉我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离开了工作给自己找到了一种新的职业——当病号。

    我忍受着种种痛苦而结果呢是右膝关节不能活动了身上添了好几个刀口;另

    外医生最近现我的脊梁骨七年前受过暗伤。现在他们说这个伤可能要我付出极

    高的代价。

    我准备忍受一切只要能重新归队就行。

    对我的生活来说没有比掉队更可怕的事情了。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正因为这样

    我才承受一切只是一直不见起色相反阴云越聚越浓。第一次手术过后我刚能走

    动就恢复了工作但是很快又被送进了医院。刚才我拿到了叶夫帕托里亚的迈纳克疗

    养院的入院证明天就动身。别难过阿尔焦姆要我进棺材并不那么容易。我的生命

    力顶三个人不成问题。咱们还能干一阵呢哥哥!你要注意身体别再一下扛十普特了。

    不然以后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给你修理。

    岁月给我们经验学习给我们知识而得到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到一个又一个医院

    去做客。握你的手。

    保尔·柯察金

    就在阿尔焦姆皱着两道浓眉阅读弟弟来信的时候保尔正在医院和巴扎诺娃告别。

    她把手伸给他问:“您明天就动身到克里木去吗?今天您打算在哪儿过呢?”

    保尔回答:“朵拉同志马上就来。今天白天和晚上我都在她家里明天一早她送我

    上火车。”

    巴扎诺娃认识朵拉因为她常来看保尔。

    “柯察金同志咱们说过您临走之前要同我父亲见一面您还记得吗?我已经把

    您的病情详细地告诉他了。我很想让他给您检查一下。今天晚上就可以。”

    保尔立即同意了。

    当天晚上巴扎诺娃把保尔领到她父亲宽敞的工作室里。

    这位著名的外科专家给保尔做了详细检查。巴扎诺娃也在场她从医院拿来了爱克

    斯光片和全部化验单。谈话中间她父亲用拉丁语说了很长一段话她听了之后脸色

    顿时变得煞白这不能不引起保尔的注意。他盯着教授那秃顶的大脑袋想从他敏锐的

    目光中看出点什么来但是巴扎诺夫教授不露声色无法捉摸。

    等保尔穿好衣服巴扎诺夫客气地向他告别;他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嘱咐女儿把检

    查结果告诉保尔。

    在巴扎诺娃那间陈设雅致的房间里保尔靠在沙上等待她开口。但是她不知道

    从哪里说起说些什么;她感到很为难。父亲告诉她保尔体内的致命炎症正在展

    医学现在还无法控制。教授反对再做任何外科手术他说:“这个年轻人面临着瘫痪的

    悲剧我们却没有能力防止它。”

    作为保尔的医生和朋友巴扎诺娃觉得不能把这一切都和盘托出。她只是用谨慎的

    措词向他透露了一小部分真情。

    “柯察金同志我相信叶夫帕托里亚的泥疗一定会使您的病出现转机。秋天您就

    可以工作了。”

    但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忘记了有一对敏锐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

    “从您的话里确切些说是从您没明说的话里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的病情的严

    重性。您该记得我请求过您永远要对我实话实说。什么事情都不要瞒着我我听了不

    会晕倒也不会抹脖子。可是我非常想知道我今后会怎么样。”保尔说。

    巴扎诺娃说了句笑话把话岔开了。

    这天晚上保尔到底还是没有了解到真实情况不知道他的明天将会怎样。临分手

    的时候巴扎诺娃轻声叮咛他:“柯察金同志别忘记我对您的友情。您生活里什么情

    况都可能生。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或者希望我出个主意您就来信。我一定尽全力

    帮助您。”

    她从窗口看着他那穿皮外套的高大身躯吃力地拄着手杖从大门口向一辆出租的

    轻便马车走去。

    又到了叶夫帕托里亚。又是南方的炎热和晒得黝黑的、戴绣金小圆帽的、高声喧嚷

    的人群。小汽车用十分钟的时间就把旅客送到迈纳克疗养院这是一座用石灰石砌成的

    二层楼房。

    值班医生把新来的人领到各个房间。

    “同志您是哪个单位介绍来的?”他在十一号房间门口停了下来问保尔。

    “乌克兰**(布)中央委员会。”

    “那就请您住在这儿吧跟埃勃涅同志一个房间。他是德国人希望我们给他找一

    个俄国同伴。”医生解释了一下就去敲门。从房里传出一句外国腔的俄国话:“请

    进。”

    保尔进了房间放下提包朝躺在床上的人转过身去。那个德国人满头金长着

    两只漂亮而灵活的蓝眼睛。他向保尔温厚地微微一笑。

    “顾特莫根盖诺森[德语“早安同志”的译音。——译者]。我想说:‘你

    好’。”他改用俄语说并向保尔伸出一只指头很长的苍白的手。

    几分钟以后保尔已经坐在德国人床边两个人用一种“国际”语言热烈地交谈起

    来。用这种语言谈话词语的作用反而是次要的弄不懂的地方就靠猜想、手势、表情

    ——总之用一种无师自通的世界语里的一切方法帮忙。保尔了解到埃勃涅是个德国

    工人。

    在一九二三年的汉堡起义中埃勃涅大腿上中了一枪。这回他旧伤复又倒在床

    上。尽管很痛苦他仍然精神饱满因而立刻赢得了保尔的尊敬。

    同这样好的病友住在一起保尔是求之不得的。这样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病痛从

    早到晚向你诉苦唉声叹气。相反同他在一起你会连自己的病痛也忘得一干二净。

    “可惜的是我对德语一窍不通。”保尔这样想。

    花园的一角有几把摇椅、一张竹桌和两把病人坐的轮椅。有五个人每天治疗完

    毕都到这里消磨一整天病友们管他们叫“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

    一把轮椅上是半躺半坐着的埃勃涅另一把上是禁止步行的保尔其余三个人一

    个是克里木共和国贸易人民委员部的工作人员、身粗体重的爱沙尼亚人瓦伊曼;另一个

    是长着两只深棕色眼睛、像十八岁少女一样年轻的拉脱维亚人玛尔塔·劳琳;还有一个

    是两鬓灰白、身材魁梧的西伯利亚人列杰尼奥夫。这里的确有五个民族:德意志人、爱

    沙尼亚人、拉脱维亚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玛尔塔和瓦伊曼懂德语埃勃涅请他们

    当翻译。保尔和埃勃涅由于同住一个病室而成了朋友。玛尔塔、瓦伊曼和埃勃涅因为语

    言相通而亲近起来使列杰尼奥夫和保尔结交的则是国际象棋。

    英诺肯季·帕夫洛维奇·列杰尼奥夫到来之前保尔是疗养院里的国际象棋“冠

    军”。他是经过一场顽强的冠军争夺战才从瓦伊曼手里夺过这个称号的。爱沙尼亚人

    瓦伊曼平时从来不动感情这次败在保尔手里心情却很不平静一直对他耿耿于怀。

    不久疗养院来了一位高个子老头他虽然五十岁了看上去却非常年轻。他邀保尔下

    一盘。保尔没有想到对方是强手不慌不忙地开了一个后翼弃卒局。列杰尼奥夫不吃弃

    卒以挺进中卒相应。保尔作为“冠军”有义务同每个新来的棋手都下一盘。下棋的

    时候总有很多人围着观看。走到第九步上保尔就现列杰尼奥夫那些沉着挺进的

    小卒在向他步步进逼。保尔这才明白他遇到了劲敌悔不该对这场比赛掉以轻心。

    经过三小时鏖战尽管保尔聚精会神使尽一切招数还是不得不认输了。他比所

    有看棋的人都更早料到自己必败无疑。保尔看了他的对手一眼。列杰尼奥夫慈祥地微微

    一笑。显然他也看出保尔要失败了。爱沙尼亚人瓦伊曼一直紧张地注视着战局巴不

    得保尔一败涂地但是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我永远要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卒。”保尔说。这句话只有列杰尼奥夫听得懂他点

    了点头表示赞许。

    五天里保尔同列杰尼奥夫下了十盘棋结果是七负两胜一和。

    瓦伊曼兴高采烈地说:“好极了谢谢您列杰尼奥夫同志!这回您算把他打得落

    花流水了!活该!他把我们这帮老棋手全给打败了可他自己还是在一个老头手里栽了

    跟头。哈哈哈!……”

    接着他嘲弄这个曾经战胜过他的败将说:“怎么样吃败仗的滋味不好受吧?”

    保尔丢掉了“冠军”称号。他虽然失去了棋坛荣誉却结识了列杰尼奥夫后来列

    杰尼奥夫成了他非常敬爱和亲近的人。保尔这次棋赛败北并不是偶然的他只知道象棋

    战略的一些皮毛一个普通棋手当然要输给精通棋艺的大师。

    保尔和列杰尼奥夫有一个共同值得纪念的日期:保尔出生和列杰尼奥夫入党正好在

    同一年。他们是布尔什维克近卫军老一代和青年一代的典型代表。一个具有丰富的生活

    经验和政治经验从事过多年地下斗争蹲过沙皇监狱后来一直担任国家的重要行政

    工作;另一个有着烈火般的青春虽然只有短短八年的斗争经历但是这八年却抵得上

    好几个人的一生。他们两个一老一少都有一颗火热的心和被摧毁了的健康。

    一到晚上埃勃涅和保尔的房间便成了俱乐部。所有政治新闻都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晚上十一号房间里很热闹。瓦伊曼动不动就想讲点黄色笑话对这类东西他总是津津

    乐道。

    但是他马上就会遭到玛尔塔和保尔的夹攻。玛尔塔善于用机巧辛辣的嘲讽堵他的嘴;

    如果不见效保尔就出面干预。比如有一回玛尔塔说:“瓦伊曼你最好问问大伙

    也许你的‘俏皮话’根本不合我们的口味……”

    保尔接着用不平静的语气说:“我真不明白你这样的人怎么会……”

    瓦伊曼噘起厚嘴唇两只小眼睛嘲弄地在大家脸上扫了一下说:“看来得在政治

    教育委员会设一个道德督察处并且推举柯察金当督察长。对玛尔塔我还可以理解女

    同志嘛是当然的反对派可是柯察金竟想把自己打扮成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像个共青

    团小宝宝似的……再说我根本就不喜欢鸡蛋来教训母鸡。”

    在这场关于**伦理的激烈争论之后说黄色笑话被当做一个原则问题提出来

    讨论。玛尔塔把各种不同观点翻译给埃勃涅听。

    “黄色笑话不很好我和保夫鲁沙看法一样。”埃勃涅表态说。

    瓦伊曼只好退却了。他竭力用开玩笑来打掩护但是从此以后再也不讲这类笑话

    了。

    保尔一直以为玛尔塔是个共青团员。他估计她大约只有十九岁。但是有一次他同玛

    尔塔谈天吃了一惊原来她已经三十一岁了一九一七年就入了党而且是拉脱维亚

    **的一名积极的工作人员。一九一八年白匪曾将她判处枪决后来她和另外一些同

    志被苏维埃政府赎换回来。现在她在《真理报》工作同时还在大学进修不久就可以

    毕业。保尔没有留意他们的友谊是怎样开始的但是这个常来看望埃勃涅的矮小的拉脱

    维亚人已经成了他们“五人小组”的不可缺少的成员。

    一个叫埃格利特的地下工作者也是拉脱维亚人调皮地逗她说:“玛尔塔你那

    可怜的奥佐尔在莫斯科怎么过呀?这么下去可不行啊!”

    每天早晨响起床铃之前一分钟疗养院里总有一只公鸡大声啼叫。埃勃涅学鸡叫真

    是学到家了。院里的工作人员到处寻找这只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公鸡但是毫无结果。

    这使埃勃涅非常得意。

    到了月底保尔的病情恶化了。医生不许他下床。埃勃涅感到很难过。他喜欢这个

    乐观、开朗、从来不灰心丧气的青年布尔什维克这个年轻人是这样朝气蓬勃却又这

    样早地失去了健康。玛尔塔告诉他医生们都说保尔的未来是不幸的埃勃涅听了十分

    焦急。

    直到保尔离开疗养院医生始终没有允许他下地走动。

    保尔向周围的人隐瞒着自己的痛苦只有玛尔塔根据他那异常苍白的脸色才猜出

    了几分。出院前一个星期保尔收到乌克兰共青团中央的一封信。信里通知他假期延长

    两个月并且说根据疗养院的意见按他目前的健康状况不能给他恢复工作。随信

    还汇来了一笔钱。

    保尔经受住了这第一次打击就像当年向朱赫来学习拳术时经受住了朱赫来的打

    击一样;那时他也常常被打倒但总是立刻就站了起来。

    他意外地收到母亲的一封来信。老人家在信里说她有个老朋友叫阿莉比娜·丘

    察姆住在离叶夫帕托里亚不远的一个港口她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见面了母亲要儿子

    一定到她家去看一看。这封偶然的来信对保尔的生活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一星期后疗养院的人全都到码头热情欢送保尔。分别的时候埃勃涅热烈地拥抱

    和亲吻保尔就像送别自己的弟弟一样。玛尔塔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保尔没能向她告

    别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一辆敞篷马车把保尔从码头拉到一座带小花园的小房子跟前停了下

    来。保尔叫陪送他的人去打听一下丘察姆家是不是住在这里。

    丘察姆一家五口人:母亲阿莉比娜·丘察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胖妇人两只黑眼睛

    抑郁寡欢衰老的脸上还残留着往日的秀丽;她的两个女儿廖莉娅和达雅廖莉娅的小

    男孩还有那个胖得像猪似的令人厌恶的老头子丘察姆。

    老头子在合作社工作小女儿达雅在外面干些粗活大女儿廖莉娅原先是个打字员

    不久前同丈夫——一个酒鬼和流氓——离了婚现在失业闲居。她整天在家哄哄孩子

    帮助母亲管管家务。

    除了两个女儿以外阿莉比娜还有一个儿子叫乔治他现在在列宁格勒。

    丘察姆一家殷勤地接待了保尔只有老头子用不友好的戒备目光仔细打量了客人一

    番。

    保尔把他所知道的自己家的事耐心地一一讲给阿莉比娜听顺便也问问她们的生

    活情况。

    廖莉娅二十二岁。她是个心地淳朴的女子栗色的头剪得短短的脸庞宽阔显

    得开朗大方。她和保尔一见如故把家中的私事全都主动告诉了他。保尔从她嘴里了解

    到老头子专横暴虐扼杀一切主动精神不给人丝毫自由把全家压得气都透不过来。

    他心胸狭隘目光又短浅还好吹毛求疵一家人都被他管得死死的整天提心吊胆

    因此儿女们都极端厌恶他妻子对他更是恨之入骨二十五年来一直反对他的暴虐行

    为。两个女儿总是站在母亲方面。家里不断生争吵生活过得很不愉快。成天都为大

    大小小的事情怄气没完没了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去的。

    家里的第二个祸害是乔治。从廖莉娅的话里可以知道他傲慢自负好吹牛讲究

    吃穿喜欢喝酒是个地地道道的浪荡公子。中学一毕业乔治这个母亲的心肝宝贝

    就伸手向母亲要钱到京城去。

    “我去上大学。叫廖莉娅把戒指卖了你的东西也卖卖。

    反正我得有钱花你们怎么弄到钱那我不管。”

    乔治摸透了母亲的脾气知道她对他有求必应因此恬不知耻地利用她的这个弱点。

    他对两姐妹很傲慢看不起她们认为她们比他低一等。母亲把从老头子那里抠来的钱

    和达雅的工钱全给儿子寄去。可是他呢考大学考得一塌糊涂名落孙山却逍遥自在

    地住在叔叔家里接二连三地打电报吓唬母亲逼她寄钱。

    小女儿达雅保尔这天很晚才见到。母亲在过道里低声告诉她来了客人。她腼腆地

    伸出手同保尔握手问好。在这个陌生的年轻人面前她羞得脸一直红到耳根。保尔没

    有立刻放开她那长茧的有力的手。

    达雅满十八岁了。她长得不算漂亮可是一对深棕色的大眼睛、两道蒙古型的细眉

    毛、端正的鼻子和固执的红嘴唇使得她很招人喜欢。带条纹的工装上衣紧紧箍着她

    那富有弹性的年轻的胸脯。

    姐妹俩各住一间狭小的房间。达雅房间里有一张小铁床一只柜橱柜橱上放着各

    种小摆设和一面小镜子墙上挂着三十来张照片和画片。窗台上摆着两盆花——一盆深

    红的天竺葵一盆粉色的翠菊。薄纱窗帘用一条天蓝色的绦带拢在一边。

    “达雅从来不欢迎男人进她的房间可是您看为您竟破了例。”廖莉娅开妹妹的

    玩笑说。

    第二天晚上全家在两个老人房间里喝茶。只有达雅留在自己屋里听大家谈话。

    丘察姆专心致志地搅着茶杯里的糖。从眼镜上边恶狠狠地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客人。

    “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脑袋就打开了花很明显是个标准的公子哥儿。第

    二天了白吃我的白喝我的倒像我该着他的似的。在这儿搞什么名堂?全是阿莉比

    娜干的好事。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早点滚蛋。这帮党员在合作社里就叫我恶心

    什么事都要管好像主任不是我倒是他们。这下好家里又来了一个鬼知道打哪儿

    冒出来的。”

    他气恼地寻思着。为了给客人找点不痛快他幸灾乐祸地问:“今天的报纸读了吧?

    你们的领导在火并呢。就是说别看他们是高层的政治家跟我们平头百姓不一样暗

    地里却都在拆对方的台。真热闹。先是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整托洛茨基后来这两个

    人降了职他们几个又联起手来对付那个格鲁吉亚人哦叫斯大林的。

    “嘿嘿!还是有句老话说得好:老爷们打架小人们遭殃。”

    保尔推开没有喝完的茶杯两只眼睛冒火似的盯着老头子。

    “你说的老爷们指谁?”他一字一句地问。

    “随便说说罢了。我是个非党人士这些事跟我都不相干。

    年轻时候当过一阵子傻瓜。一九o五年扯扯闲谈蹲了三个月班房。后来看清了—

    —得多替自己着想别人的事管不了那么多。谁也不会白给你吃闲饭。眼下我是这么个

    看法:我给你干活——你给钱谁给的好处多我就拥护谁。什么社会主义啊对不起

    这些废话全是说给傻瓜听的。还有什么自由啊你给白痴自由他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呢。我对现今的政府不满意那是因为我看不惯时兴的那套家庭规矩还有别的一些说

    道。伦理道德、社会风尚全扔到了脑后。说结婚就结说离婚就离。一百个自由。”

    老头子呛了一下咳嗽起来。喘过气来以后他指着廖莉娅说:“这不是谁也

    没问就跟那个野汉子同居了;跟谁也没商量又散了伙。现在倒好还得养活她和一

    个野孩子。太不像话了!”

    廖莉娅痛苦地涨红了脸藏起满眼的泪水不让保尔看见。

    “照您这么说她倒应该跟那个寄生虫过下去?”保尔问两只眼睛燃烧着怒火

    直瞪着老头子。

    “本该先看好了要嫁的是个什么人。”

    阿莉比娜介入了谈话她强忍住满腔恼怒断断续续地说:“我说老头子你干

    吗当着外人的面谈这个呢?谈点别的不行吗?”

    老头子猛地凑到她跟前:“该说什么我自己知道!打哪天起竟教训起我来了?眼

    下这世道甭管你说什么都叫人生气。

    “比方昨天吧我听帕韦尔·安德列耶维奇开导他那几个女儿对好像是他没

    错。练嘴皮子你是把好手这我没说的可除了嘴皮子总还得喂饱肚子吧。你就这么

    叫她们去过新生活?这几个傻瓜脑袋什么都能灌得进去。再说廖莉娅这新生活吧连饭

    碗都砸了。失业的人多如牛毛。得先把他们喂饱然后再叫他们洗脑筋年轻人。你告

    诉她们再这样生活下去不行。好哇那你把她们领去养着去。眼下她们在我这儿就

    得听我的。”

    阿莉比娜预感到风暴即将降临她赶快尽量缓和气氛说:“廖莉娅够苦的啦老

    头子你怎么能再埋怨她?往后她总会找到工作的她……”

    老头子胖乎乎的脖颈上暴起了青筋。他压根儿没想压压自己的火气。

    “往后往后谁要你的空头支票?到处都是往后往后。

    那是早先的神甫一个劲儿许愿说往后死了上天堂如今又来了另一帮神甫。你那

    个往后顶个屁。到那时候世界上我这个人都没了往后还管什么用?叫我受苦受难

    让别人过好日子干吗我?还是让每个人多为自己操点心吧。我看就没有一个人替我使

    过劲儿让我过上好日子。我倒要替别人创造什么幸福生活。带着你们的空头支票见鬼

    去吧!早先每个人都替自己干攒下钱要什么有什么。如今这帮人开始建设**

    什么都完蛋了。”丘察姆呼噜一声恶狠狠地喝了一口茶。

    保尔坐在丘察姆近旁对这个胖墩墩汗津津的大肉块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这

    老头是旧时代苦役犯世界的缩影在那个世界里人和人都是死敌。兽性的利己主义经

    常暴露出来不足为怪。保尔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激烈言辞又咽了回去。剩下的愿望只有

    一个——还是要给这个可恶的生物来个当头棒喝把他顶回去顶到他刚才冒出头来的

    那个老窝的底里去。他松开咬紧的牙关胸口顶住桌子边沿说:“波尔菲里·科尔涅

    耶维奇你很干脆请允许我也直言相告。像您这样的人我们国家是不必征求他们的

    意见问他们是不是愿意建设社会主义的。我们有一支伟大的、强有力的建设大军。要

    阻挡他们史无前例的进军连国际帝国主义也办不到而国际帝国主义的力量比你们要

    大一些。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这场变革。至于你们这样的人愿意也罢不愿

    意也罢都将被强制去为建设新社会而工作。”

    丘察姆怀着掩饰不住的仇恨望了望保尔。

    “他们要是不服从呢?你知道暴力会引起反抗。”

    保尔把一只手紧紧压在杯子上。

    “那我们就……”保尔抓住杯子猛一使劲只听咔嚓一声薄薄的玻璃碎了剩

    茶流进了盘子里。

    “你手轻点年轻人。一只杯子八十六个戈比呢。”丘察姆来火了。

    保尔慢慢把身子仰靠到椅背上对廖莉娅说:“请你明天帮我买十只杯子厚点

    带棱的。”

    夜里保尔把丘察姆一家的事情想了很久。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来到这里不由自

    主地卷入了他们的家庭悲剧。他在考虑怎样才能帮助她们母女冲出牢笼。保尔自己的

    生活正在刹车他本人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眼前要采取果断的行动比任何时候都

    困难。

    出路只有一条就是拆散这个家庭让母女三人永远离开老头子。但是。这件事并

    不那么简单。动这场家庭革命他现在力不从心再过几天他就要离开这里而且可

    能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那么就一切听其自然不在这低矮窄小的屋子里扬起积尘?但

    是老头子那副可憎的模样实在使他不能平静。保尔拟了好几个方案这些方案似乎又

    都行不通。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床搭在厨房里隔壁是达雅的卧室她想东想西

    心神不宁也没有入睡。她回想起昨天晚上她、廖莉娅和保尔在她的小房间里一直

    谈到深夜。过去庆祝五一节和十月革命节站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她只是远远地看到

    过如今其中的一个就近在眼前这在她这辈子中还是头一回。这个人似乎来自另一个

    世界。父亲立下的规矩使他们一家人离群索居缩在自己屋子的小天地里完全脱离

    了社会生活。

    她在码头上缝粮食口袋下了班必须马上跑回家一小时以后又要赶到父亲工作

    的合作社去打扫房间擦地板一直干到半夜。只有礼拜天才有几个钟头空闲时间她

    可以呆在自己房间里有时同小姐妹们去看场电影。

    她的生活宛如一条暗淡的灰色带子。母亲只疼爱一个儿子。他长得像母亲。这是一

    种盲目的、偏心眼的爱。乔治长成了个懒虫。吃的穿的最好的都尽他挑。两个女儿

    母亲一点不放在心上。达雅和廖莉娅怎么也弄不明白母亲对孩子这样偏爱到底是什么原

    因不过姐妹俩都是一肚子委屈。尤其苦的是达雅乔治认为她生来只配做吃力不讨好

    的粗活重活而且不单是乔治一个人这样认为。这样一来干牛马活的特权慢慢就归她

    专有了。凡是别人不肯干的活她都得干。

    只要她稍有不满情绪流露乔治马上厚颜无耻地眯起一只右眼——这个表示轻蔑的

    表情他是从加里·皮尔那里学来的——咂着嘴挖苦她说:“嗬这脑瓜子也知道有好歹

    没想到。”

    眼下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小伙子带来一股清新而又强劲的风。她告诉他两年来她

    几乎没有读过一种报对共青团只有模模糊糊的认识而且多半是听父亲说的而父亲

    是从来不放过机会臭骂那些他称之为“放荡姑娘”的女共青团员的。达雅向保尔介绍自

    己的这些情况时她是多么难以启齿啊。

    达雅知道父亲对保尔的到来极为不满而母亲因为父亲无理取闹已经作了一

    次心脏病。

    “他也许明天就走了。今天跟父亲谈过这场话他不会再留下。他一走家里一切

    都恢复原样。我真傻想他做什么呢?一个人偶然来了又走了再过一天他什么都

    忘光了。”

    达雅怀着一种莫名的忧伤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难过一头扎进枕头

    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是星期日保尔上街回来只有达雅一个人在家。

    其他人都到亲戚家串门去了。

    保尔走进她的房间。他很疲乏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出去走走散散心呢?”他问她。

    “我哪儿也不想去。”她轻声回答。

    他想起夜里考虑过的几个方案决定试探一下看看她的反应。

    为了赶在家里人回来之前结束这场谈话他开门见山说:“达雅你听我说咱

    们互相称呼‘你’吧要那些没用的客套干什么呢?我很快就要走了。真不凑巧这次

    到你们家来正赶上我的处境也十分狼狈不然的话情况就一定会两样。要是在一年

    前咱们可以一起离开这儿。像你和廖莉娅都有两只手一定能找到工作!你们应该

    跟老头子一刀两断这号人是不听劝的。但是现在还不能这么干。我连自己将来会怎么

    样都还不知道。所以说我是被解除了武装的。那么现在怎么办呢?我要去力争恢复

    工作。关于我的身体情况谁知道大夫都写了些什么同志们竟要我无限期地治疗下去。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种情况一定能扭转过来……我给我母亲去信联系一下到时候咱们

    就用快刀斩断这团乱麻。我反正不能就这样扔下你们不管。只是有一点我要说达尤莎

    你们的生活特别是你的生活一定要翻他个底朝天。你有力量和愿望这样做吗?”

    达雅抬起垂着的头小声回答说:“愿望我倒是有可是有没有力量——我不知

    道。”

    她回答得这样犹豫保尔是理解的。他说:“没关系达尤莎!只要有愿望事情

    就好办。告诉我你对这个家庭很留恋吗?”

    问题提得太突然她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很可怜我母亲。父亲欺

    侮了她一辈子现在乔治又来折磨她我很可怜她……虽然她对乔治比对我好……”

    这天他们谈了很多。家里人快要回来了保尔开玩笑地说:“真奇怪老头子怎么

    还没给你找个婆家把你打出去呢?”

    达雅惊慌地摆了摆手说:“我才不结婚呢。廖莉娅受的罪我看够了。我死也不嫁

    人!”

    保尔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说:“这么说誓一辈子不结婚了?要是突然有个小

    伙子追求你一句话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盯住你不放那怎么办呢?”

    “那也不干!他们在你窗前转来转去追求你的时候全是挺不错的。”

    保尔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用和解的口气说:“好了。不结婚也可以过得不错。

    不过你这样对待年轻小伙子未免太狠心了点儿。好在你还没有疑心我在向你求婚。

    不然的话我可就真下不来台了。”说着他用冰凉的手亲切地抚摩了一下这位感

    到难为情的姑娘的手。

    “你们这样的人找对象是不会找我们的。我们对你们有什么用呢?”她小声说。

    几天之后保尔乘火车到哈尔科夫去。达雅、廖莉娅、阿莉比娜和她的妹妹萝扎都

    到车站送行。临别的时候阿莉比娜得到他的保证:不忘记那姐妹俩帮助她们冲出牢

    笼。她们像是在送别亲人达雅两眼噙着泪水车开出好远了保尔还从窗口看到廖莉

    娅手中挥动的白手帕和达雅的条纹上衣。

    到了哈尔科夫保尔不愿麻烦朵拉就住在他的朋友彼佳·诺维科夫那里。稍事休

    息之后他乘车来到中央委员会等了一会儿见到了阿基姆。当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

    时候保尔要求马上给他分配工作。阿基姆摇头拒绝说:“这可办不到保尔。我们这

    儿有医务委员会和党中央的决定上面写着:‘鉴于病情严重应送神经病理学院治疗

    不予恢复工作。’”

    “他们什么不能写呀阿基姆!我求求你——让我工作吧!老是跑医院有什么

    用!”

    阿基姆还是不同意。

    “我们不能违反决定。你要明白保夫鲁沙这样对你更好些。”

    但是保尔一再坚决要求阿基姆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他。

    第二天保尔就到中央委员会书记处机要科上班了。他本来以为只要一开始工作

    失去的精力就会恢复。但是第一天他就觉自己想错了。他在科里往往一坐就是八个小

    时饭也吃不上因为他没有力气从三楼下来到隔壁的食堂去吃饭。不是这只手就

    是那只脚经常麻木。有的时候他全身都不能动弹而且烧。到了上班的时候他

    常常会突然起不来床。等这阵作过去他才绝望地现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了。他终于

    因为经常迟到而受到了警告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开始了——他要

    被迫离队了。

    阿基姆又帮了他两次忙调动了他的工作。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还是生了:过了

    一个多月保尔又卧床不起了。这时候他想起了巴扎诺娃临别时的叮咛于是给她写

    了一封信。她当天就来了他从她那里了解到一个很重要的情况就是他不一定非住院

    不可。

    “这么说我已经健康到不值得一治了。”他本来想开个玩笑但是这个玩笑并不

    显得轻松。

    体力刚刚有些恢复保尔又来到中央委员会。这一回阿基姆怎么也不肯通融了。他

    斩钉截铁地要求保尔去住院保尔闷声闷气地回答说:“我哪儿也不去。住院没有用。

    这是权威人士的意见。我的出路只有一条——领抚恤金退休。但是我绝不走这条路。

    你们要我脱离工作这办不到。我才二十四岁我不能拿着残废证混一辈子明知

    没用还到处去求医问药。你们应该给我找一个工作适合我的身体条件。我可以把工作

    拿回家做或者就住在机关里……只是别叫我当个光管登记文号码的文书。给我的工

    作应该使我内心不感到孤独离群。”

    保尔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响亮。

    阿基姆了解这个不久前还生龙活虎一般的青年的感情。

    他了解保尔的悲剧知道对他这样一个把自己短暂的生命献给了党的人来说脱离

    斗争退居大后方是非常可怕的。因此阿基姆决定竭尽全力帮助他。

    “好吧保尔别着急。明天我们书记处开会我一定把你的问题提出来保证尽

    我的力量给你想办法。”

    保尔吃力地站起来把手伸给他。

    “阿基姆难道你真的以为生活会把我赶到死胡同里把我压成一张薄饼吗?只

    要我的心还在这里跳动”他一把抓过阿基姆的手紧贴在自己胸膛上于是阿基姆清

    晰地感觉到了他的心脏微弱而急的跳动。“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动就绝不能使我离开

    党。能使我离开战斗行列的只有死。你记住这个吧我的老大哥。”

    阿基姆没有做声。他知道这不是漂亮的空话而是一个身受重伤的战士的呼喊。

    他理解这样的人不可能说出另外的话不可能有另外的感情。

    两天以后阿基姆通知保尔中央机关刊物的编辑部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可以让他做

    但是要考核一下看他是不是适合在文学战线上工作。保尔在编辑委员会受到了亲切的

    接待。副总编辑是个做过多年地下工作的女同志现在是乌克兰**中央监察委员会

    主席团委员。她向保尔提了几个问题:“同志您是什么文化程度?”

    “小学三年。”

    “上过党校和政治学校没有?”

    “没有。”

    “啊那没什么没上过这些学校也可以锻炼成优秀的新闻工作者这种事是有的。

    阿基姆同志向我介绍过您的情况。

    我们可以给您一个工作在家里干不一定到这儿来上班总之可以给您创造各种

    方便条件。但是干这一行需要有广泛的知识特别是文学和语言方面的知识。”

    这些话对保尔来说是一个不祥的预兆。经过半个小时的谈话证明他的知识不足

    在他写的一篇文章里这位女同志用红铅笔划出了三十多处修辞上的毛病和不少拼写错

    误。

    “柯察金同志!您的根底很厚。要是再好好进修一下您将来可以成为一个文学工

    作者但是您现在写的东西还不够通顺。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您还没有掌握俄语。这

    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您一直没有时间学习。非常遗憾的是我们还不能任用您。我

    再说一遍:您的根底很厚您写的这篇东西只要在文字上加加工不用改动内容就

    可以成为一篇很好的文章。可是我们需要的是能修改别人文章的人。”

    保尔拄着手杖站了起来。右眼眉一下下地抽*动着。

    “就这样吧我同意您的意见。我能成为什么文学家呢?!

    我以前是个好火夫也是个不错的电工。我骑马很内行很会鼓动共青团员但是

    在你们这条战线上我是个不称职的战士。”

    他告别之后走出了房间。

    在走廊拐角的地方他差点跌倒。一个提公文包的女同志扶住了他。

    “您怎么啦同志?您的脸色很难看!”

    保尔镇定了片刻然后轻轻挣脱那位女同志的手用力拄着手杖走了。

    从这天起保尔的健康每况愈下。恢复工作是根本谈不上了。越来越多的日子是在

    病床上度过的。中央委员会解除了他的工作并且要求社会保险总局给他抚恤金。他

    拿到了抚恤金同时还领到一张残废证。中央委员会另外又给他一笔钱个人档案也

    交他随身携带他可以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玛尔塔这时来了一封信邀请保尔到她那

    里小住和休养。保尔本来就打算到莫斯科去他仍然怀着一线希望想在联共中央委员

    会找到幸福也就是说找到用不着走动的工作。但是在莫斯科也一样大家都劝他治

    疗并且答应给他找个好医院。他谢绝了。

    保尔不知不觉在玛尔塔和她的女友娜佳·佩捷尔松的寓所里住了十九天。他整天一

    个人待在屋子里。玛尔塔和娜佳一早就出去晚上才回来。保尔如饥似渴地读着书一

    本接一本——玛尔塔有很多藏书。晚上玛尔塔的许多女友常来看望有时也有男同志来。

    从港口来了几封信。丘察姆家邀请他到她们那里去。生活的绳扣拉得越来越紧。她

    们盼望着他的帮助。

    一天早晨保尔离开了鹅舍胡同那座宁静的寓所。列车载着他奔向南方奔向海洋

    躲开潮湿多雨的秋天奔向克里木南部温暖的海岸。他看着电线杆在窗外飞过。他的双

    眉紧锁着两只近乎黑色的眼睛里隐藏着顽强的毅力。
本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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