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想让田见秀多坚持一会,另一个原因是,李自成已经清楚意识到了闯营身处的险境,在攻打开封无望,北有黄河,南有朱家太子,西有袁时中,东有杨文岳和丁启睿的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带着二十万老弱突出重围,更不可能带他们撤回陕西,这二十万人终究是要扔了的。反正要扔,扔在贾鲁河畔最合适。
如果只是被官军四面包围,李自成并不会太惧怕,十几年的流贼生涯,被官军包围也不是一次两次,但每一次他都能找到缝隙逃出,甚至将官军杀的大败,但这一次跟往次不同,李自成明显感觉到了官军战力的提升和各部协调作战的配合度。这边朱家主力刚到贾鲁河畔,那厢丁启睿就占据了杞县县城,杨文岳在朱仙镇外展开大军,时间掐得无比准确,令他无法防备。
这份精准的计算能力和执行力让他想到了洪承畴和陈奇瑜。
历来督抚剿匪,从最初的杨鹤到现在的丁启睿,官军最大的问题就是步调不一,桀骜如左良玉、贺人龙等总兵,对督抚的命令三分服从,七分敷衍,再好的计划得不到有力的执行,最后也会演变成拙劣的失败,其中杨嗣昌的例子最明显。
太子领军显然是很好的解决了这一点。
而官军战力的提升就更明显,朱家太子带来的京营兵也就罢了,过去没有交手的经验,但左良玉兵马的战斗力和意志力,李自成却是很清楚的。项城、郾城、襄城之战时,左部都是手下败将,以过往的经验,左营根本挡不住闯营如此的猛攻。而今日不但是顶住了,而且还给闯营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只因为是朱家太子在监军吗?
又或者是因为在归德屯兵的这两个月时间里,太子对左营进行了整训?
李自成隐隐能猜出这两个原因。
也因为如此,李自成就更加后悔,他想着,如果在开战之前,他能听取李岩的建议,不和官军硬拼,而是回军攻打小袁营,踏平小袁营,解决后顾之忧后再和官军决战,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狼狈心理了。又或者他不那么心急,等田见秀的二十万大军赶到,使用惯常的战术,先驱赶炮灰上阵,消磨到官军的锐气之后,再用主力猛攻,即便官军在这期间修筑了工事,挖掘了壕沟,但也填不满二十万具尸体,最后胜利依然是属于闯营的。
太轻敌了。
他以为十万精锐足可一口吞下三万官军。结果却栽了跟头。
“闯帅~~~~”
李自成刚刚脱离战场不久,就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闯帅,曹营的人马,三千骑兵,两万多步兵,都向朱仙镇方向跑了!”
一名探马急急来报,却是抠脚大汉白鸣鹤的亲兵。
今日冲阵,白鸣鹤并没有在前,而是一直押在曹营后面,这是李自成交给他的任务,防备的就是曹营忽然逃跑,不过在大军撤退之时,军心动摇,人仰马翻,又暗夜漆黑,白鸣鹤虽然竭尽全力,但还是没有盯住曹营。
李自成勒住战马,借着火把的光芒,望向朱仙镇的方向。对罗汝才的分道扬镳,他眼神里并没有多少的惊讶。流贼都是这德行,不能同福贵,也不能同患难,有利益可以捆绑在一起,没有利益立刻一拍两散,曹营只所以和闯营在一起,乃是垂涎攻下开封之后的巨大财富,现在攻取开封没希望了,罗汝才又害怕继续和闯营在一起,会被闯营并吞,遭逢败仗,自然是要迫不及待的另走他路。还有,在罗汝才看来,李自成是官军主要的围剿目标,和李自成离的越近,就越是危险,反之也就越安全。
“曹营两万家眷还在我老营中呢,罗汝才难道不要了吗?”牛金星惊异。
李自成沉思了一下,缓缓道:“告诉白鸣鹤,让他不必追赶,带兵速速回撤。再告诉高一功,令他派人将曹营的家眷送往杞县方向,同时给罗汝才传信,令他派兵接应,如果不出意外,双方应该可以在路上相遇。”
牛金星和身边的众将都是惊异。
“闯帅,这是为何啊?”牛金星问。
李自成面无表情说道:“木已成舟,罗汝才已经追不回来了,留他家眷也没用,倒不如送他一个人情……”
“闯帅,罗汝才正是吃透了你这一点,所以他才敢跑呀。”牛金星叹。
李自成独眼坚毅:“嗯。罗汝才负了额,但额不会负他。”
众人都是钦佩,为闯帅的高风亮节所感动。牛金星更是拍了两句马屁,但心中却是明白,送还曹营家眷,其实是没有办法的事。不送还,难道还要杀了吗?带着的家眷越多,行军的速度就越慢,送还曹营,既减轻了大军的负担,也彰显了仁义,何乐而不为?
“是!”有人去传令。
“闯帅以为,罗汝才会从杞县突围?”牛金星问。
李自成点头:“杨文岳在朱仙镇最少有五万大军,壕沟挖了十几里,又有贾鲁河隔阻,最要命的是背对开封,一旦陈永福从开封城中杀出,和杨文岳前后夹击,以曹营现在的兵马,肯定是抵挡不住的。丁启睿虽然占了杞县,但只有两万人马,在罗汝才看来,是可以捏一把的软柿子,不说战胜,杀一条血路出来还是可能的。”
牛金星冷笑:“曹操怕是打错了盘算,以他曹营畏缩的表现,怕也捏不了丁启睿这个大柿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过忽然说道:“如果曹营能和我闯营一起回攻中牟县就好了,那样我们还有二十万人马,杀败官军之后说不定还可以再围开封,可惜罗汝才太过糊涂,现在现在他走东,我闯营走西,义军的力量分散了,白白便宜了官军。”
作为李自成的侄子,也是中军骑兵的首领,在刘宗敏受伤的情况下,李过自然而然的就承担起来负责李自成安全的工作,时时跟在李自成身边。至于刘宗敏,此时正躺在马车里,有专人负责照顾。
李自成不说话。
牛金星捻着胡须:“未必不是好事,曹营向杞县突围,能为我闯营吸引一部分官军的注意,杨文岳在朱仙镇的兵马不敢轻动,杞县更是不敢包抄我军的后路,我义军可以全心全意的对付袁时中。”
“但朱家太子会跟在后面。比起丁启睿和杨文岳,朱家太子才是我们应该注意的。”李过性子较直,不懂给人面子,立刻提出不同意见。
牛金星笑:“少将军说的对,所以我义军才要加快行军的速度,将狗太子甩在后面!”
成功从贾鲁河畔撤退,保住大部分的精锐之后,李自成曾召集众将,开了一个简短的小会,讨论的就是下一步进军的路线。会中大部分的人都同意回攻中牟县,灭掉小袁营,惩罚袁时中这个大叛徒!虽然从中牟县传回来的情报看,小袁营正在挖掘壕沟、修建工事,但几乎所有闯营将领都没有把小袁营当一回事,小袁营的战力本来就低下,攻打开封又丧失了不少的主力,在闯营众将看来,小袁营的战力根本不值一提,就算是有工事和壕沟,也挡不住闯营精锐的攻击。
何况闯营上下最恨的就是叛徒,不灭了袁时中,怎能解了心头之恨?
再者,如果向朱仙镇或者杞县突围,等于是更加陷入了官军的包围圈中,朱家太子从后追击,几乎是十面包围的险境,中牟县则不然,只要突破了中牟县,立刻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境地,短时间之内,闯营不必担心再被官军四面包围。甚至情况不妙,闯营还可以退回陕西,可谓是进退有据。
但也有人提出了一点不同意见。
那就是李过,他认为既然袁时中敢于叛变,就一定是有所准备,说不定已经得到了朱家太子的支援,所以闯营万万不可轻敌,不过他的意见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共鸣。
闯营向西而行,直奔中牟县。
刘体纯率一千骑兵断后,阻扰官军的追击,延缓官军迫近的速度。于此同时,原本驻守朱仙镇的袁宗第悄悄撤退,高一功也放弃了阎李寨的老营,护卫着老营家眷,向中牟县急急而来。因为在决战以前李自成就做了一些预防工作,高一功对人员进行了精简,原本的十万家眷,有资格随高一功一起撤退的,不过六万人,又送还曹营两万,闯营家眷只剩下四万人。即便如此,四万家眷依然是一个巨大的累赘,所幸阎李寨位在开封城西,距开封二十里,距离中牟县的距离不到四十里,比闯营精锐距离中牟县的距离更近,李自成军令传到后,他们立刻拔营启程,整体路程并没有落下多少。
暗夜之中,流贼大军急急向前。
“啊,河~~”
原来是遇到了一条将近干涸的小河---中原久旱,原本的大河变成了小河,小河变成了干涸,这一条小河还能有一点水,实在是不容易。激战了一个下午,又仓惶撤退,闯营将士早就干渴难耐,一听前方有河,不等李自成命令,就纷纷下马狂奔取水。
李自成无奈,只能下令在这里休息片刻。
不用亲兵,李自成亲自到河边,蹲下来,借着火把的光芒,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点半清半浊的河水,送到了口中,嗓子湿润的同时,他再一次思索自己的战略。
贾鲁河畔之战,十万精锐,最后成功撤退的不超过八万,那两万人不管是战死、负伤、或者是被俘,都已经是昨天黄花了。八万之中,曹营又带走了两万多,此时跟在李自成身边的,只有五万五千余人,其中骑兵只有八千,如果算上高一功看守老营的一万人马,整个闯营还有六万五千人马,当然了,袁宗第在朱仙镇还有一万人,不过袁宗第能否摆脱杨文岳,安全撤退到中牟县,还是一个未知数,所以在盘算兵力之时,李自成没有把他算在内。
六万五面对小袁营的两万五千名弱兵,肯定是必胜的。
但紧追不舍的朱家太子是最大的变数。
朱家太子率领的官军有七八万人,一旦闯营不能迅捷击破袁时中,而被袁时中拖在了中牟县,等朱家太子领兵追到,前后夹击,闯营就危险了。
因此,在李自成镇定的表情下,隐藏着深深地忧虑。
“报~~~”
马蹄如雨,探马急急来报:“报闯帅,官军前锋骑兵已经追到了身后十里,刘副掌盘正在和他们血战。”
李自成心中一惊:来的好快。霍然站起,问:“国勋走到哪里了?”
高一功,字国勋。
牛金星连忙放下水壶:“按时程算,他们应该已经快到中牟县了。”
照李自成的命令,高一功并没有在阎李寨等待闯营精锐,而且直接拔营,从另一条道路直奔中牟县。牛金星按时间和行军的速度,大概推算出了高一功所在的地点。
“走!全军加快速度,最迟寅时(凌晨四点)要赶到中牟县!”李自成大声下令。
暗夜之后,有传令兵将闯帅一层层地传下去,喝水完毕的士兵,手忙脚乱的上马,继续奔向中牟县。而此时步兵才气喘吁吁地刚赶到河边,一窝蜂的到河中抢夺浑浊的河水……
三十里之后,一大队的官军骑兵正在急急追赶,重重护卫之中,太子朱慈烺银盔银甲,骑着黑色骏马,火把微光之下,他脸上满是忧虑。昨夜的行军,下午的血战,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不已,战斗结束之时,有士兵一头倒地,别人以为他是中箭了,不想他却是困得睡着了。
但朱慈烺却不能令将士们休息,现在是咬紧牙关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都要紧紧咬住李自成,绝不能让闯贼逃脱。
人能坚持,马却有点支持不住,平常时候,战马一个时辰能奔驰十几公里,今夜却不行,战马一个个都有气无力,比步行也快不了多少,朱慈烺心中忧急,但却也没有办法。
相信李自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是双方意志的比拼。谁坚持不住谁就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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