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崇心知肚明，刘夕筠名声故显，然无人不知皇甫崇驻在刘夕筠处。此败大挫天权之威，更令内外蒙羞。眼下纵刘夕筠乖巧愿承此责，中外何人不知其为替罪之牲享！故先命乐芬谢绝各路人马，择吉日将无数勤王文书，于帐前一并焚之，以安上下之心。并设拜将台，掌统帅权柄，尽数付与司马彪。
司马彪遂与众计议：“大江之上，往来不利。今敌已探明吾虚实，我却不知敌是非。可有一将，敢往狭洋巡哨？”刘夕筠出列抱拳：“末将不才，愿将功补过。”司马彪摇首：“将军未可轻动，此事付一副将即可。谁敢去？”
帐下一汉应声而道：“末将愿往。”司马彪问道：“汝既敢去，要多少人马？”
“某部下水兵百人足矣。”
司马彪哂之：“浦军虽不敢妄动，然汝此去探寨，未必一路顺风。百人似少。”
“末将已有计。事不谐，有死而已。”
“好壮士，”司马彪改容视之，“汝是谁帐下？”
“范建范将军部下百夫长白骄，拜见元帅。”
皇甫崇一喜：这人果然在此。
原来皇甫崇先是欲扳倒演武，曾命虺秦探查可有原在演武堂，今从军者，其中便有这白骄。其原名白乔，旧与李定双等草创演武，功不为最，亦至元老。只因李定双殁于中原，堂人星散，这白乔也改头换面，化名白骄，回乡谋生。因其性情潇洒，又不会营生，不久便资财散尽。后天权立军，白骄返中原入伍，在范建帐下做至百夫长，亦得逍遥。皇甫崇原有心藉他结识演武堂等人，只因范建督师古牙，不好空调，正好乘此机将其诈来。今其愿出头，正好观其如何。
皇甫崇思虑间，司马彪已问罢白骄出身等讯息，打发其出港探寨去了，而今却执虎符，颁布号令。
“方形虎面将军等，原在雄关多时，今遣尔出城，南向一路巡防雄关地方，一者莫令浦贼从此登陆，二者可于高点抢立火炮，炮口只管往竹港一侧。夜设松明烛火，随时通信。如见竹港号炮起，或烛火有变，立时望竹港轰击，莫待帅令！
刘夕筠，孤平矣将军，汝二人向守水城，于筑基设哨，颇有心得。今吾再拔二万人，助吾在竹港后二道桥：通济，广袤设营垒二座。
范建将军生长中原，想必于水上争斗不甚熟稔。本帅将港外陆上数寨执掌权负尔，便宜行事即可。
龙啸红将军未可外遣，待命竹港大营，暂驻前城，本帅自有用处。”
司马彪布令已完，皇甫崇大惑不解。此数道将令，仿佛败局已定，要避战保身一般。只是方才言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可当场发作，只得私下问他。不料司马彪叫声“退帐”，便在二三卫士下转出帐外，显是躲着皇甫崇。
皇甫崇何等聪明，一思便知司马彪之意，果是要弃竹港而走。然而此策不行还倒罢了，一行则南郡生灵将有倒悬之急，司马彪身家性命亦难保。只是司马彪心意已决，如何说的动他？思前顾后，皇甫崇唤来龙珷魏，私定夜谒司马彪。
夜，龙珷魏放倒司马彪护卫，皇甫崇突入帐内。司马彪未寝，正于灯下观书。见皇甫崇来，毫不讶异，只问道：“千岁，可否给老夫些许薄面？”
皇甫崇笑道：“军情紧急，司马公犹有情面邪？”
“人生古稀，本无他求。只不过，终有块垒难消。”司马彪捋须道。
皇甫崇略一点头，司马彪叫来一从者，予其一书，嘱咐：“三亩薄田，足终妻子，更无挂念。”
皇甫崇方觉不对：“司马公，孤非为杀汝而来。”
司马彪唏唏一笑：“千岁，汝来劝吾莫弃竹港，是也不是？”
“正是，”皇甫崇朗声道，“司马公昔日英雄，今日奈何如犬马！浦军虽强，我军也可血战取胜。竹港若失，谅刘夕筠，孤平矣不能保二桥。届时浦军奔入南郡，烧杀抢掠，将倾覆吾朝根基！”
“哼，只怕所倾覆者，只有汝这素钊王！”司马彪此刻早置生死于度外，快意尽言，“汝只思南郡为家，吾以麾下天朝水军为家，不过尔尔！本帅早审过天象，七月必有大雨，吾军弃城，可得全身。浦军战久无粮，其自退矣。至于南郡百姓，本帅早密令知军迁之。”
皇甫崇摇首：“司马公，汝误矣！譬如一小贼入户，主人抱金银趋走，令其自取器物，可也？”
“浦军须非小贼，而乃大寇！”
皇甫崇厉声呵斥：“正是！明火执仗，盗行天朝！孤故知司马公爱惜水军船只，不料今吝啬至此！大盗入户欲奸尔妻妾，懦夫方抱金银旋走！匹夫不才，敢效死耳！汝计非不能行，只是天朝之气，扫地而尽！纵全水军，汝自忖还可活几日？往后孤可容彼糠糟否？”
司马彪默然。
“孤纵知公非为私计，然此弊胜于利，孤不能坐视公之妻子为掖庭奴①耳！”
皇甫崇深知司马彪公忠体国，一心更在天朝水军身上。昔时数番大战，司马彪所训数年之水师精锐丧尽，虽铁石之人闻之色变。训一精熟水师，所期五年可成，十年而纯。司马彪今年逾古稀，尚有几个十年也？因此不忍硬战。只是以全局计，实在器小。但窥一斑，不见全豹。况浦军万一站稳脚跟，是成后患！无论如何，此罪当杀！
议论不过，司马彪默默无语。皇甫崇知其心变，沉脸催促：“司马公！孤命汝速交兵权，戴罪营中，如不从命，噬脐无及！”
司马彪冷笑：“如此，千岁忒轻看老将矣！方才本帅口令已传帐外，让龙啸红焚毁前城，方形虎面炮击竹港。纵千岁有翻天之能，不能止之！”
言罢，前城天价高叫起：“浦贼打破城门！”“全军撤离！”
皇甫崇跌足：“老匹夫，大势去矣！”不待司马彪应答，出帐观看。前城人马尽皆退来，而后城尚不及拔寨，一时挤得水泄不通。
“列位莫慌！”皇甫崇欲安军心，奈何人多口杂，龙啸红一军又尽在城头纵火，皆惶惶以为不免。司马彪也不弹压，反命部下打开后城门，招呼众将退去。又有数人高呼：“司马公有令，竹港重镇，不可为贼所得，众军自取火种燃之！”
皇甫崇大骂：“贼杀才，吾誓杀汝！”然而皇甫崇亦知此地不可久留，方形虎面已得司马彪口令，将万炮轰击竹港，故仍顺司马彪之意，往上游退走。
正混杂之时，前城砖飞瓦崩，如雷摧电炸，水陆震响。皇甫崇抬头，望见浦军旗角，不由叫苦：“贼来我走，正好令敌袭我后也！”
乱军之中不由自主，皇甫崇忙唤来郑史帝与李画生二人，嘱咐：“汝二人速分别去见刘夕筠和孤平矣，命其莫守二桥，领兵马上岸待命。如见浦军，死力阻拦！其必不敢深入，孤其率军亲伐。”
言语间，山川俱陷，浦军前船冲破竹港城门，突入天朝军。司马彪所领水军自有船只，各登舟摇橹逃去。而他营之卒或上岸，或伏水，或攀舟。上岸者多被砖砾伤，伏水者多溺，仅攀舟者生还较多。有欲与司马彪麾下共济者，其人马恐载重难逃，拔剑呵逐。弱士不敢与争锋，以指扒住船板飘流。司马彪部下以刃剁之，一时水流断指，血溅两岸。
幸得龙珷魏护持，皇甫崇未受甚么伤，不过登船时被石栏磕中脚背。皇甫崇亦有心指挥军马，然龙珷魏手对西南：“属下望其山林异动，炮击将至。”
不必龙珷魏多言，西南无数鸦雀升空，翅掩月辉。皇甫崇收剑入鞘，恨恨道：“退！”
随鸦雀而来的正是方形虎面部之火炮。浦军原杀到城中，贪于劫掠，大半还在城中。皇甫崇在城外见炮落星坠，虽然狼狈，亦觉畅快：“数败于贼，此方挫其嚣张气也！”更咬牙切齿而恨之：“我天朝火器未尝不利！浦人道孤不善水战，孤定教其不得全躯而还！”
言语虽狠，破贼之方犹需思议。皇甫崇于镇南重整败军，立夺司马彪兵权，戴罪军中。
天朝焚竹港而旋镇南，并失二桥，镇南水路已无处可守。然而司马彪所料不错，浦军据竹港数日，未敢深入，正因其战线延伸，补给来迟。前者白骄探哨回报，于路知竹港陷落，遂弃舟步行数十里，来投镇南大营。皇甫崇亲往迎之，其报称：“浦军船泊狭洋，又以户羽岛为穴窟，修筑行宫，想是为贼头所备。这数日交锋者正是贼将聂云，其大小船只数千。楼船大者四十余丈，可纳兵士三千；小者如斗舰，蒙冲，先登等，纳兵士五百，三百，百人不等。先是传说贼有十万之众，所言非虚。代王亲征船队在后，约莫一月将至。浦贼军中有曾睹其仪仗者，道是贼王舰五十五丈，可容万人。侧舰等甲卫千余，积一年之粮，彖豕酿酒于中。斗胆计量，贼众在十五至二十万之间。”
闻报，皇甫崇回想司马彪之计：坚壁清野，待敌自退。代王如此劳师动众，远侵天朝，想来非为一时攻城掠地，必是长久之谋。若以五农供一卒计，二十万军马孤悬海外，其岛内征发民夫当及百万。若不能速取战果，内耗之钜，其军自乱。
皇甫崇嗤然：只尔聪明，他皆愚人哉？代王未必不知个中利害，决然远行者，定有其深意。已在户羽修行宫，想来欲长驻于此。也罢，孤且看看，汝这行宫可修得起！当下密信一封，传与虺秦，唯曰：“机会已至，密结夬伊②！”
①掖庭奴：天朝律令，达官显贵有连坐不当死者，发往官府庭院为奴。
②夬伊：浦国贵族，昔为水军大元帅，领兵侵入天朝灵河，欲取京师，被司马彪等于长阴山大破，全军覆没，身囚阶下。后皇甫崇纵之，使其结连番康，以阴谋浦国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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