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稽这般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嬴稷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自然地摸了摸王稽的发髻，丝毫不觉自己唐突失礼，“先生的笑话甚是好笑，寡人很开心。”
因嬴稷这一举动，王稽顿时身体有些僵硬，她几不可见地缩了缩脖子，避开嬴稷的碰触。
嬴稷似不曾察觉王稽这细微的举动，他转过身，又坐回正中的席子上，对王稽道，“先生可知，方才在甘泉宫与母后商讨秦军的下一步计划后，高陵君忽然提到了一件不相干的事。”
“他说，寡人虽拜先生为谒者，可秦人皆知寡人视先生为策士，先生既是寡人看重之人，便理当给予恩宠。先生已近而立之年，却一直府中空空，他欲代寡人亲自为先生觅一位佳丽，以结良缘。”
王稽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觉得荒唐可笑之余，她亦觉得嬴悝此举，颇有黄鼠狼给鸡拜年之意。
他对昭姬仍未死心，只因王稽看得严实，这才让他接近不得昭姬，想来如今强攻不成，他便开始设法智取了。除了得到昭姬之外，他更重要的目的应是派人监视自己。她与嬴悝除了私仇还有党争，他极力促成这桩婚事，无非是想在王稽的宅里埋下一颗棋子。
王稽虽厌烦，心中倒是无惧，她看着嬴稷，回应道，“王上是如何拒绝高陵君好意的？”
嬴稷便笑，“先生倒是懂寡人！高陵君与先生有私仇，寡人自然不会应允。何况，先生虽足智多谋，到底是女子之身，如何能娶得佳丽？”
“寡人自是不愿的，哪知不等寡人开口，新城君已笑出了声。他对高陵君说出先生乃女儿之身，恰恰此时，甘泉宫传来先生入宫的消息，寡人担心高陵君生事，这才派人前往接应。”
王稽只觉心中狠狠地颤了一下，隐隐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嬴悝知道王稽身份是迟早的事，王稽早有预料。当年联军伐秦，王稽以诈死之术脱身归来，知道此事的除了魏冉，还有芈戎。芈戎与嬴悝本是一党，想来过去他未曾将王稽放在心上，不曾留意这般小人物，这才没有对嬴悝提起。
嬴悝不知王稽身份，他的所作所为也不过只是蓄意栽赃而已，可如今他既然知道了，王稽的无数把柄很可能就会被他充分利用起来，迎接王稽的凶险便越发多了。
不自觉地望向殿外，只见夜幕昏沉，不知掩藏了丑陋与肮脏，王稽怔怔地看着，仿佛连心也遁入这片黑暗之中。
“先生！先生！”嬴稷的声音已在耳边响起，“如何话说到一半，便发起呆来了？先生可是因高陵君知道此事而忧心忡忡？先生放心，先生的事便是寡人的事，寡人绝不会坐视不管，任由高陵君欺辱于你。”
王稽终于回过神来，她歉然起身，拱手道，“王稽失礼，请王上恕罪。”
嬴稷摆手道，“无妨无妨，倒是寡人忘了问先生。在甘泉宫时，听侍从说先生是带着一个女子和孩子入宫的，莫非是昭姬姑娘和令郎？先生星夜入宫，还带着两人，难道是府中出了事？”
王稽便是为此事而来的，她点了点头，将田甲之死告知嬴稷，随后对嬴稷深深一揖，“高陵君已经对我出手了，方才与高陵君相遇，其言语中也颇有警告之意，王稽恐他会对昭姬和我儿动手，这才未经通禀，自行将二人带入宫中，王稽有罪，请王上责罚！”
嬴稷的神情顿时肃穆起来。“先生确定是高陵君所为？”
王稽重重点头，“虽无证据，但王稽可以断定！”
他眯着眼，指节间响起清脆的响动，待双眼睁开，眸中瞬间划过一道狠厉，“先生是在为寡人做事，他将田甲的头颅放到先生府上，不是在向先生示威，还是在向寡人示威！好！好！好一个高陵君！寡人尚未因季君之乱而追责于他，他倒是先自寻死路了！”
话至此处，他猛地一拍案几，厉声道，“他既如此迫不及待，寡人便成全他！”
“王上！”王稽上前一步，眼中尽是不赞同，“公子悝杀不得！”
“于上，王上需对太后有所交代，在太后大权在握之时，王上不仅杀不了他，骨肉相残反而会让太后寒心；于下，我们的网已经铺开，若当真杀了嬴悝，便是断了芈戎的臂膀，魏冉势力便越发高涨，权利失衡之下，恐怕倒时连太后也未必能管控得了魏冉。”
“王上已经忍了那么久，已经冷眼旁观了那么久，切不可一时冲动而致所有谋划功亏一篑。”
王稽的话，让嬴稷顷刻间便冷静下来。
他凄然一笑，神情忽而变得极为落寞，“寡人明知他在对你下手，在对寡人最看重之人下手，寡人却只能忍耐，寡人是不是很无用？就像当年寡人不能保护叶阳一样，寡人亦不能保护先生！枉寡人还说要为先生复仇！”他埋首在案几上，仿佛一刹那间，便失去了力量。
即位十五年，他已忍了十五年，从弱冠之年忍到而立之年过半，他的确已忍了够久了。以后还要忍多久，王稽也说不好。
她只能出声安抚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事，也不过才过去二百年，若勾践能忍得一时之辱而吞并吴国，王上为何不能忍到拿回王权之时呢！何况，今时不容往日，王上已看到希望了，不是么？”
嬴稷蓦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王稽，“公子悝这般恐吓先生，先生无惧么？接下来，先生意欲何为？”
嬴稷到底是担心王稽会因田甲之死而心生退意的。
王稽勾起唇角，却是神色释然，“王稽最恐惧的，便是他会对昭姬和我儿动手，如今这二人皆在宫中，由王上庇护，王稽便无所畏惧了。”
“田甲之死，至少说明一点，便是我们的方向对了，而且此事牵扯甚大，说不定，田甲已掌握了部分真相，否则嬴悝不至于只是为了恐吓我而对田甲如此痛下杀手。王上放心，我会按着既定的方向继续追查下去，王上只等着我的好消息便是。”
“王稽，寡人是担心你！”嬴稷终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唤“王稽”，让两人的对话便又多了一层寓意，尤其在这昏暗的烛火之中，便让两人之间散发着莫名的暧昧。
其中真情假意，王稽全然不想分辨，她已有了白起，早无心参与任何风花雪月。
“王上放心，当年王上赐予王稽的一百二十秦兵犹有半数未用，足够保护王稽了。天色已晚，王稽实不该久留，就此告辞。”
嬴稷仍就痴痴地看着，半晌未曾回应。
王稽当他是默认，后退几步，转身走出离宫。人已至殿外，嬴稷的叹息忽然在身后响起，他的声音伴随着晚春的微风，瞬间飘入王稽耳迹，“若无先生，寡人真不知该要如何忍下去，寡人感念先生如此不遗余力、倾心相助之恩，愿允先生一诺。只要不损江山社稷，不亏刚理伦常，先生之请，寡人必应。”
常言道，君子一言九鼎。如今，秦王一诺，千金难得！
王稽深知这一诺来之不易，亦知为了这一诺，她要付出多少，她依然转过身，粲然一笑，“王稽谢王上！”
回到宅子时，已是深夜了。
推开大门，宅中的安静让王稽顿时有些恍惚。她实在已习惯了田甲和昭姬带着煊儿时的吵吵闹闹，如今除了她，整个宅子再无人气，王稽多少有些不习惯。
“宅中何人？”送王稽回来的秦兵首领忽然望向宅中一角，警惕道。
清朗的笑声忽然响起，却是赢芾的声音，“不错，保护先生的人果然机密，如此，我便放心了。”他从阴影处徐徐走出，仍如往常一般，一身的清雅之气。
见到赢芾，王稽自然松了口气，冲那秦兵点了点头，王稽道，“无妨，是泾阳君。”
那秦兵立刻对赢芾行了一礼，又对王稽道，“既是泾阳君，小人便先行告退了。先生放心，小人及诸位兄弟已受王上之命，随时保护先生，小人等就在不远处，先生若有需要，随时召唤小人便是。”
王稽点了点头，道一声“多谢！”待那秦兵离去，王稽便转过身，迎上前来，“泾阳君如何这么晚还到这儿？这孤男寡女的，怕是说不清了。”
黄昏时听闻王稽宅中发生要事，赢芾本来是很担心的，如今听王稽这句话，赢芾顿时失笑，他上下打量着王稽，摇头道，“先生装扮，先生行事，还哪有女子模样？若不是先生提醒，赢芾都要忘了先生性别了。”
王稽便笑，她自然是知道赢芾来意的。
“泾阳君在宫中便想问王稽到底发生何事吧，只不过碍于宫中人多眼杂，恐旁人猜疑，这才未曾多言。泾阳君放心，王稽宅中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不过王稽能应付，泾阳君不必担心。”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