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于生活在阴影之中的下层人来说,早晨与中午只不过是温度的差别罢了。
中层城区与上城区的阴影常年笼罩,下层的全部光源都来自民众们的油灯,或是政府用那浅薄的资金帮忙搭建的电灯系统。
话虽如此,那些电灯也大多年久失修,或是被人偷走换取金钱,基本上都失效了。
这里是寂静与死亡的巢穴,罪恶的温床,法律之外的边缘地带。
在“斯黛拉”区,一个79岁的白发老人伊夫·埃文斯从商店走出,不断地咳嗽着,左手拿着一盏煤油灯,右手提着一小袋刚刚购买的黑麦面包,抬起脚慢慢走向了回家的路。
天空中有着白色的斑点落下。
可现在是四月份,况且这里是下城区,当然不会是真正的雪花。
这些是位于他们头顶,在中层城区的能源工厂所排放的工业残渣,据专家研究,这些残渣对人体有着极大损害,会破坏人的免疫系统,引起各种各样的呼吸道疾病与炎症。
‘听说是因为工厂操作失误,才导致排污系统损坏,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这些灰尘一个月前都还没有的。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去修理?’
伊夫想不明白,这些事情也不是他需要去操心的。他用围巾裹住嘴巴,防止吸入这些灰尘,一边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家生起火来。
昏暗的灯光给他那有些不佳的视力提供了指引,老人小心翼翼得前进着,防止被什么东西绊倒,同时时不时发出响亮的咳嗽声。
自从“大爆炸”事件发生后已经过去了接近一个周。
据官方说,起因是一伙恐怖分子用炸药袭击了耶达酒店,爆炸产生的震动引起了耶达圆柱下方的地层断裂,才产生的地震现象。在对死伤的的数千名平民百姓表示遗憾后,报纸上就再也没出现过相关的报道。
许多失去家园的难民陆陆续续来到了布莱巴特区暂居,政府的探员,社区管理人也在露面了三天,将难民安置完成后不见了踪影,留下了不多不少的补贴后立刻离开,似是不愿意在这种贫穷的地区多待哪怕一秒钟。
因为那些变动并不会对他产生太大影响,所以伊夫·埃文斯没有过多理会,只是偶然间才会想到这件事。
他像往常一样穿过昏暗潮湿的石路,在经过垃圾场的时候,忽然间停了下来。
他看到有一个年龄不大的孩子裹着捡来的脏被,蜷缩着躺在角落中,脸上也没有戴口罩,就那样任凭自己暴露在工业残渣之中。
伊夫立刻拖动着不利索的腿,急忙向那个孩子踉跄走去。
“咳咳!——咳咳咳!”
肺部传来一阵疼痛和收缩,他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惊动了躺在那里的孩子。
孩子受到惊吓般立刻将头抬了起来,不断得眨着眼,似乎是想从睡眠中让自己清醒过来。
“小家伙,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咳咳,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家在哪?”
他走上前,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关切得问道。
“你是谁?”
“我叫伊夫·埃文斯,是在这附近居住的人。所以孩子,你又是谁,为什么会睡在这种地方?”
“我...我叫伊文洁琳。我的...家...毁掉了。我也没有亲人了,只能睡在这里。”
叫做伊文洁琳的孩子用清脆的声音回答道。
伊夫先前看不清,看到对方的黑色短发后还以为是男孩子,但听声音又像是女孩子多一些。
“是嘛。咳咳,咳。来,先戴上这个,别吸入空气里的脏东西了。”
老人从衣兜中拿出了另一幅洗得干干净净的口罩递了过去。
“...谢谢,但是我并不需要这个。”
“咳咳,哪的话,你还小不明白,这些颗粒都是工业排放的有害物,如果不多加重视的话,你也会变成我这样的。”
老人用力呼吸了几声,喉咙中就传出病态的杂音。
“...”
“来,快戴上。”
“嗯,我明白了。谢谢您,老先生。”
在伊夫的再三催促下,那个孩子摘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了面部。
虽然伊夫已经被老花眼困扰了多年,但他还是看清了这个女孩的样貌。
她看起来年龄并不大,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面颊十分消瘦,上面分布着一些雀斑,头发杂乱得仿佛野草,眼睛一只睁开一只闭合。
老人注意到,她闭起来的左眼有些红肿。
“孩子,你的眼睛怎么了?”
女孩的身体僵住了,她想要接过口罩的手停在半空,看向了老人。在看到老人关切的神情后,她有些踌躇,随后说道:
“在...在几天前,呃,在大爆炸的时候受...受伤了。”
“是嘛...唉,真是神明不开眼啊。咳咳,咳。”
老人心疼得说道。
女孩接过口罩戴在了脸上,上面似乎还有碱皂的香气。老人注意到,在他们聊天的时候,女孩一直控制不住得将目光投向自己手中的面包。
“你肯定饿了吧,来,这里有面包,你吃一点吧。”
“啊,不,不用了!我怎么能拿老先生您的食物...”
“别客气,小家伙...咳咳!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的。”
老人打开袋子,用袖子遮住从天空中掉落的灰尘,递到了女孩的面前。后者看着那些深褐色的黑麦面包,不自觉得咽了下口水。
“可以吗?那...真的很谢谢您,老先生。”
女孩小心得拿过一片面包,立刻迫不及待得送进了嘴里。虽然这种面包又硬又苦,但女孩却吃得津津有味,透露着悲贫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老人笑呵呵得看着这一幕,时不时不停地咳嗽着,用手帕捂住嘴后放进衣兜中。
女孩吃完了一片面包,在伊夫询问她是否还要更多的时候选择了拒绝。伊文洁琳此时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她执意要送老人回家,伊夫执拗不过,就答应了下来。
在路上,女孩向老人搭起了话。
“埃文斯先生,您又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出门?您的子女呢?”
“他们...他们不在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怎么可能会有事情比自己的父母还重要!”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愤怒,似乎大致明白了老人的处境。
“不怪他们,咳,咳咳,这都是我的错。”
“怎么回事?”
“咳,你有兴趣听一个老人的过去吗?”
“嗯,当然,您请讲!”
“...在三十年前,我其实在比尔卡的中层做过律师。”
“律师...吗。”
女孩的知识盲区被触及,她感到一阵茫然。
“就是拿别人的钱,替别人围绕犯罪问题进行辩论的职业。”
伊文洁琳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咳咳。那时我已经从事了那一行业近二十年,一直以来,我都遵循从小给自己定下的规则,没有一次愧对自己的良心。”
“但有一次...我的儿子想要买一套房子,而我的钱大多都交给了女儿,一时间没法给他太多帮助。所以我就接下了...咳咳咳!...接下了一个麻烦的委托,替一户做丝绸生意的人家做诉讼业务。对方是一个叫贾妮·霍夫曼的人。他拥有黑手党的背景。”
“那场裁判,我无视了黑手党的警告,成功胜诉,将数名家族成员送入了监狱。”
“但结果,我遭到了报复。警察在我的家里搜出了装有大量罗布的信封,认定我受到了贿赂。可其实我对那些钱完全不知情。咳...”
“因为我“贿赂”的罪行被揭发,那场审判无效了,所有的黑帮都被释放。随后有关我受贿的传言就那样忽然间流传了开来,所有人都像...咳咳!...躲避脏物般躲着我,我的子女也因为不想沾染上污名而跟我撇清了关系。”
“我在牢房中因为那不白之冤待了十几年,期间,我的妻子去世了,子女虽然偶尔会来看望我,但他们也始终不相信我是清白的。我出狱后暂居在了儿子的家中一段时间,但我无法融入其中,始终像一个外人般打扰着他们。唔,咳咳,咳咳咳!...所以我...自己离开了,来到了这下层城区生活至今。”
伊文洁琳紧紧地抿着嘴唇,扶着老人的手紧握着,甚至让后者感到有些痛。
“呵呵,不用这么难过,孩子。我早就习惯了现在的这幅样子。抱歉那,把这种悲伤的事情说给你听。”
“不会,怎么会呢,埃文斯先生。”
“啊,我的家就在这里了。谢谢你啊,孩子。”
“不客气...”
“要不要去我家住一段时间?虽然只有一张床,但我可以打地铺睡在地板上,没有关系的。”
“不用了,不用了!我睡在外面就很好,现在已经过了冬天,天气不是那么冷了。”
“好吧。如果改主意,或是感觉肚子饿的话,可以随时来这里找我。”
老人伸手指了指,标明自己所居住的那间公寓窗户。
“嗯,我明白了。啊,还有,谢谢您的面包。”
“不客气。对了,明天......”
老人话说了一半就剧烈得咳嗽起来,女孩扶着他,过了好久才看到老人松开捂住嘴的手帕,虚弱得喘息着。
“先生!您没事吧?”
“呼......没事,别担心。明天我还预约了一名叫哈瑞斯的医生,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到时候你也过来,让医生替你检查下眼睛。”
“啊,嗯。”
女孩点点头。
之后,她扶着老人走上了楼梯,将其送回了自己的家中。
伊文洁琳慢慢得向回走,看着街道上一个个面色无光的穷苦人民,她露出有些痛苦的神情,加快脚步跑步回到了自己的垃圾堆旁边,缩入了被子中。
“对不起...对不起。”她自言自语着,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不断道歉。
第二天,她在路上游荡着,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个老人。
她摸了摸自己紧闭的左眼,将老人给她的口罩戴上,走向了与昨天一样的方向。
当她到达老人所在公寓的楼下时,发现有着许多杂物被丢在马路旁边,许多都已经摔得破碎。
伊文洁琳愣住了。她走了过去,从那堆杂物之上捡起了一个保存完好的相框,以及里面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阳光帅气的中年男人,他带着骄傲快乐的笑容,单手搂着自己的妻子,一个女孩与一个男孩也纯真得微笑着,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这时,有几个衣着要好些的男人从楼房中搬出了更多的杂物。
女孩上前询问,才知道,名叫“伊夫·埃文斯”的老人昨天晚上一个人在家中病死了。
他的遗体早上被收房租的房东发现,随后社区管理会派人将遗体全部处理。
而他的遗物因为没有价值,并且也找不到认领的人而暂时扔到了楼下。
女孩慢慢放下了照片,呆立了许久,最后失魂落魄得离开了原地。
她注意到,一个身穿黑色大褂,医生打扮的人正站在不远处。
这名医生看着楼下的杂物堆,走上前去,然后再次拿起了那个相框。
“您是...埃文斯先生说的医生吗?”
“嗯,是的。孩子,你是这附近的居民吗?”
伊文洁琳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埃文斯先生他究竟...”
“他很久之前就患有肺部疾病...而一个月之前中层工厂落下的灰尘更加重了他的病情。我的医术太差,没办法治好他。先生他三天前主动放弃了治疗,自己回到了家中,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啊...,哦。”
女孩踌躇了半天,最终也只是简短得应答了一声。她慢慢挪动脚步,忽然奔跑起来,转身消失在了小巷之中。
医生哈瑞斯想要叫住女孩,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最后才透过兜帽,看到女孩那异常的左眼。但在下层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很快就暂时忘记了这件事,转而看向伊夫·埃文斯所在的窗户。这里的灯光已经不会再亮起来了。
“抱歉,我来得太晚了。...请走好,埃文斯先生,您的高尚与豁达会永远铭记在我的心中。”
他也没有停留太久,在简短得默哀后,他匆忙向着自己的诊所走去。
因为在今天,他所征求的合作者终于有了人选,并且今天就会入住,他必须现在就去迎接才行。
“是叫...诺斯·迈雅先生?希望现在的时间不算太晚。”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