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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我不是圣人，能够原谅一切人，也不是卑鄙无耻之徒，一定要惹是生非才能安心，我只求我不负人，人也不负我，人若负了我，我自然是要讨回来的。我也并非一定要杀尽仇人，只是……”他黑白分明清醒冷冽的眼睛又微微眯起，看着楼疏若道，“只是你明白么，除了这件事之外，我已不知我还有什么事值得自己挂心，那么既然只有这件事，我自然尽我所能都要做到。大哥……并非所有人都会如你一般连身份连过往都愿意丢弃，只求逍遥二字的。”
有的人就是容易快活，有的人就是必须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才能觉得“我快活”。对于楼疏若来说快活只是自己感觉就够了，对于染竹来说快活却是个目的。
人之执念，大抵起于是。
楼疏若听他又称了一声“大哥”，脸上也是微微一哂，却是自嘲之笑。半晌才缓缓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昔年桃李春风，少年时良辰美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有名酒美人，却不入眼内，直至飘摇江湖，漂泊流离，便再也不记得当日的情景是何等值得珍惜。
染竹甩甩袖子道：“太肉麻，换一个。”
楼疏若想了想，道：“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大哥，你能不能想点明快向上，可爱好玩的东西？”
楼疏若气鼓鼓地看着他，良久袖子卷起，在桌上一边打拍子一边唱道：“听说阿染要进宫，忙坏了东宫与西宫~~”
染竹哭笑不得：“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楼疏若不理他，继续咿咿呀呀地唱，手打拍子还不够，还作出个弹琵琶的姿势，一边拨着无中生有的弦一边嘴里配音乐：“噔噔楞噔噔，东宫娘娘烙大饼，噔噔楞噔噔，那个西宫娘娘~~噔噔剥大葱~~~”
染竹彻底无语，这人果然是说发疯就发疯，一点前兆都没有，绝对是妖蛾子的典范。
可是也不得不说……世上有这样的人，这人世也会变得有趣得多。他又在心里加上了一句。
两人相对无言了许久，一直被认为还没起身的海苑却从外边进来了，一身的晨露，望起来还当真有些风尘仆仆，不知一大早去了何处。
她一推门进来看两个大男人面对面正襟危坐，愣了一愣，旋即道：“我出去转了一圈。这个镇子虽说是镇，其实也不过因为有个供人交换日常用物的集市才能被称之为镇，本身不太大，从东到西走了一遍，其中还停下来到处看看问问，也不过用去了一刻时间。”
“哦？有什么重大发现么？”
“呃……”海苑好像有些为难，道，“这个镇子除了我们前来的那条路之外，其实基本都在雪冠山包围之下，只是这四面树木河水比较多，雪冠山既高又离得比较远，不出去走走的话倒也不容易发现，也就是说，除了来路之外，这个镇子几乎就是嵌在了一个三面山环成的盆子里——”她的手比划出一个姿势，“这么说你们能明白吗？”
“明白。”楼疏若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最怕有人堵住那条来路，一旦有人堵就是真正的瓮中捉鳖。还有别的吗？”
“还有，就是刚才回来时遇到了你的那位马车兄。”海苑微有些疑惑，“说请我们和张老伯都去赴……他父亲的丧宴。”
马车兄的动作果真是快。
去首富家的路果真好找。
三人和张老汉一起往首富家走去时楼疏若就一直在感叹这两句话。
路上人挺多，这个很好理解——因为都奔着一个方向去。这次首富家看来是得破财不少，只怕棚子都得搭上老长。
这满路的人一起行走，由于方向一样，行进速度倒也不慢，只是偏生有一位仁兄反其道而行，在一大片人流中勇敢的逆流而上——这样也罢了，最坏的是他还赶着一辆驴车，把道塞得满满当当——其实这样也罢了，更坏的是他还一顶破帽遮了脸，抱着一支打谷用的连枷，似乎在车里睡大觉，只让驴子在前面颠颠儿地跑，这常用的驴子都认路，一旦拨准了前进的方向就能一直走到底，根本不用主人看管着——也就是说，看见了人也不会让路。
楼疏若等四人正好擦着这驴车的边，不得不一路被它逼着倒退，看着是要退到宽敞些的地方才有机会绕过它继续前进，四人都不禁退得怨念丛生，楼疏若平常动作虽然慢条斯理，心底下却也是个急性子，大嚷了一声：“大哥！麻烦先让让！”那位大哥只顾着睡觉，依旧不理他，楼疏若但觉一股怨气直冲牛斗之间，奔上去拉住了驴子的缰绳，干脆一路把它拉到宽敞地面，挽着缰绳就把它掉了个头，一拍驴屁股，跳上驴背就道：“走吧。”
这种驴子都是朝着哪个方向就知道该往哪里走，被楼疏若这么一调头，明显是要往来路回去了，染竹和海苑都忍不住窃笑，只张老汉上下看了看道：“这位小哥也不知要往哪里去，看着不太像镇上的人哪。”
“这位小哥”依然在呼呼大睡，不久后但觉车身一顿停了下来，他才扇了扇帽子舒舒服服地扇了几扇，道：“到了？”
有个声音回答他：“到马家了。”
“哎？不对啊，我明明刚从马家出来嘛。”年轻人愕然抬头，就看见了一双蓝黑异色的眼睛诡异又好笑地看着自己，再抬头一看，果然是首富家的朱漆大门，扭头一看，除了自己眼前这四人之外，身旁还站了不少人一副等着入席开饭的样子，顿时惨叫一声：“我怎么这么惨哪！好不容易从这里出来！怎么还回来了！难道天网恢恢！真要我老死在这里不成？”
“这位大哥。”楼疏若笑眯眯道，“今日是马家老爷的丧宴，马家少爷可是邀了这镇上的所有人参加，怎么你不来反而要逃？”
“这位兄弟你有所不知。”年轻人一抹脸，五官明晰肤色黝黑，手中还不忘挥舞着那支连枷，连枷的头被晃得在竹竿上咯咯作响，“我在马家店里买东西时打碎了他家的碗，却被说那碗是官窑出的，要在他家洗上半辈子碗才还得起，今日听说马家老爷归天了，我自然就想这说不准能趁乱赶紧走，也免了我洗个半辈子碗哪！于是一看客人全都上了门，我就套了驴车准备走了，这驴子是马家用来往镇外送货的，认路得很，有它带路绝对没错！我还想这次绝对没事了，谁想啊！你说！是哪个缺德的把我又拉了回来啊！”
“嗯，估计人家也是好心，想有丧宴要赴，这位大哥你可能走错了方向，于是就好心把你给拉回来了。”楼疏若一本正经地道，也不管身后染竹和海苑憋笑憋断了肠子，“这位大哥，你叫什么名字？既然来了就留着吧，还能有顿饭吃。”
“哎，这么说是好心办坏事的缺心眼家伙？”年轻人叹了口气，道：“我叫阿墨，墨水的墨，我爹说，我家三代白丁，希望我能有点墨水。”
“好名字好口彩。”楼疏若赞道，“若是阿墨大哥不嫌弃，不如就跟我们一桌坐了如何？”
“这样最好，这位兄弟你真是好人，敢问大名？”阿墨一脸的感激，顺便还挥着手里的连枷，看楼疏若的眼光停在连枷上便连忙解释，“这是……咳咳，用来防身的。”
楼疏若“哦”了一下表示了惊奇，便不再多问，随着马家的仆佣安排便也和其他人一起坐了下来，阿墨左右看看，还是将那连枷抓在手里不肯放开。那引路的仆佣打了个揖，又悄悄地塞了一张纸片到他手里，才退了下去。
“这是何物？”染竹问道。
“宾客名单。”楼疏若一边看一边道，“也就是，苍梧所有人的名单。”
染竹笑道：“莫非你真的要找什么南北？”
楼疏若不置可否：“试试呗。”
只见整个马家宅子都挂起了白布幔子和招魂幡，不久之后，披麻带孝的阿澈便走了出来，一路上招呼宾客，一边招呼上酒菜。
传统便是这样，人之一生，生时要大吃一顿，成婚时要大吃一顿，生子时要大吃一顿，就连死时也得大吃一顿，苍梧虽然有些出尘远离人世，毕竟原先的各位前辈未能免俗，这些习俗依旧给传了下来。像马家这样的首富大户，虽然事出仓促，却也是做了个排场十足，端上的酒菜绝非小户人家可比。
“我没猜错，真的有南北啊。”楼疏若手指一弹手中纸片，道，“大家看，果真有南北。”
染竹和海苑凑头去看，只见他手指指住的地方，先是一人名叫童北临，是苍梧镇上唯一的一位医师，再是一人名叫齐南，却是一个厨子——旁边还有小注，说此人目前正在马家帮忙下厨准备丧宴。果然是南北俱全。
“咳。”染竹敲了敲那纸道，“虽然不想打击你，但是你最好看一下这个。”
楼疏若望下去，却见那人名叫李南北，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夫。如果按照楼疏若的理论，接下来会遭殃的十有八九是名字里带南北的人，那这位李南北可真是堪称整个苍梧镇最危险的人。
“呃……”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道，“巧合，巧合也是会有的嘛。总之我们先想办法认识一下这几位……”
他还没说完，便听到一声重重的拍桌声，接着便是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子声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往张老头的馒头铺子跑，早饭中饭晚饭全是馒头！买个馒头就在馒头西施满前站个一个时辰！前几天我还见你傍晚在张老头家后门转悠！说！是不是你以前强迫了馒头西施又怕东窗事发干脆把她给杀了？”
“你无理取闹！”接着便是一个听着还清脆的青年声音，颇有些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胡说！馒头西施长，长得好看，我多看看又怎么啦！我家里没什么钱，一日三餐都吃馒头又怎么啦！我那天傍晚发现张老伯多找了钱给我，我还回去又怎么啦！哪里碍着你了？”
“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啊？谁不知道你于小五游手好闲惯了，张老头还嫌弃你！你推啊你推啊，那这块雕了只鸡的玉佩怎会到了你手里！明明是馒头西施的属相，你于小五可清楚是属羊的！”
那男子又大吼了几句，这回于小五也来劲了：“喂，这玉佩串了红绳，大家可都知道平常人都是贴了身戴的，咱也从没见过馒头西施戴在外面给人看过，你林大是怎么知道这是馒头西施的物事？可别告诉我说你什么时候闯进她闺房看来的啊？”
楼疏若一下子来劲了，站到椅子上去，道：“快看快看，活生生的争风吃醋。”
“你还真闲。”染竹嗤笑，却见周围人全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连阿澈都停了手上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所以说这个看热闹真是人之本性。
被众人瞩目的一个中年男子一个青年人，此刻都是面红耳赤，青年人大约便是那位于小五，手里明显握着什么东西，指缝里露出一截红绳来，死死地握紧了不肯松手。
林大被他说的住了口，半天才道：“我……我就是见过！可我不是用下作手段看的！你要说这玉佩不是馒头西施的也好办，张老头就在这里，叫他认认又何妨？”
他说了这句，众人的头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张老汉的方向，张老汉老脸不怎么挂得住，毕竟自家原先一个黄花闺女并非处子，如今还被两个陌生男子谈论她的贴身之物，实在丢脸得很，却也碍不住人家热切的眼神，颤巍巍地走上前去，于小五犹豫一下，将手掌摊开，把玉佩放在了他眼前。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