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每天晚上休息之前，都必然要做上一遍的程序，甚至于一直以来都是亲力亲为，从来不放心假手他人。
他的心态城府深沉阴狠，就连元万安也是倚为干城，然则在风仪谈吐，乃至于这些日常的生活细节上面，他却一直都是坚持着做出这样一副琐碎得甚至于近乎无聊的讲究，就连站在他身边的那位跟了他大半辈子的老家人郑伯，也不知道自己这位主人究竟是确实难脱这一派名士之气，又或者只是为了装出一个如此明显的缺点，以安定那些一直在观察着他的人的心。
“曹珍的人今天又来过了，还是那个一脸和气的陈幕客”，一个满脸精悍神色的亲信，正站在元万安的身后，低头回报着：“他带着一些酒水食物，说是奉曹珍的命令来犒劳我们这些跟着主公从州府过来的客人。”
“某与营中几位军官一同与他宴饮，席间他倒也是没说什么”，那亲信顿了一下，看着元万安不置可否，只是接着说道：“只是敬了几杯酒，留下了东西，就自匆匆而去了。”
“主公，你要小心这个曹明府”，站在旁边的老家人郑伯，却是皱起眉头，忽然向着钟林客说了一句：“这个曹明府只怕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如此简单。”
低着头回话的那个亲信，也抬起了头来看着钟林客，这句话他也一直想提醒钟林客，只是他在钟林客面前，向来都是只能报告自己听到看到的一切情形，若非钟林客开口相询，却是绝不允许加入半句自己的判断，这也是钟林客一直以来给他定下来的规矩，却是不如郑伯这个老家人地位超然，可以随意开口。
“嗯？”钟林客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却也头都不曾转过来一丝半点，似乎丝毫也不曾把这老家人的警告放在心上。
“主公”，那个郑伯有些着急了起来，沉声说道：“曹珍与主公见面谈笑，都是做出一派名士气息，这一点倒是与我们原先见知相符，然则到得这昌松之后，观其行政施治，却是老练沉稳，更又懂得这等官场事故，对于我等也做出如此殷勤交接，周到备至的模样，这一点与其在主公面前表现着实有异，事有反常则为妖也，只怕这曹珍另有图谋，主公不可不察啊!”
钟林客这次带着元万安的命令来这昌松之地检校军事，当然不可能是孤家寡人，手底下也带着十余名手下，除开眼前这两个最为贴身的心腹之外，其余也都自是些可以为他不要命的亲信，开头他能以霹雳手段强行震慑住这些当地驻军，靠的也就是他的这些死士。
他在这昌松之地无根无底，现在虽然凭借大面上的名义，暂时压制住了昌松驻军里一切反对的声音，不过却也不敢有丝毫松懈，他每日要与曹珍游山玩水，唱作酬酢，却是把这些亲信都留在了军营之中，以便随时掌握形势。
在来这昌松之前，他们对于曹珍的为人行事已经有所了解，却是纯在一片名士风度，也正因此，钟林客来到此地之后，也是投其所好，曲意交接，看上去似乎进展得极为顺利，不过曹珍这些天来日日都让那个姓陈的幕客往这军营里面跑，未免也引起了钟林客这两位亲信的警觉。
虽说地方官府慰问上差随从，也是寻常事情，不过曹珍已经日日陪在钟林客的身旁，却又每天都让人跑到这个气氛明显有些紧张的军营里来送酒饭饮食，未免殷勤得有点过度了，若说曹珍是个一心想着靠上元万安这棵大树，以求幸进的势力小人，也还好说，但目下他表现出来的为人处事，却又与此迥然有异，是以这位老家人已经几可断言，这位曹珍绝对背地里还有着其他的盘算。
钟林客平素为人，最是小心谨慎，这位郑伯实在不知道他今日为何如此漫不经心，不由得心下暗暗发急。
“曹珍当然不简单”，钟林客看着他们急切的模样，却是哑然失笑：“不过这对于我等而言，难道不是个很好的消息么？你们分明应该高兴才是，却如何摆出这一副模样来？!”
“筹谋大局，正如下棋奕子，本来也就是要有个知情识趣之人你来我往，场面才能热闹好看”，钟林客转过头来，淡淡说道：“来昌松之前，我还真怕曹珍是个太过简单的人，简单的人偶尔总是会有些不可理喻的坚持，非撞到头破血流不愿回头，到时就算要强按他低头，只怕也要比现下更加头疼上十倍百倍，又怎可能如当前这般顺风顺水？”
郑伯与那个亲信头子都是微微一愕，却是立即明白了过来。他们都不是笨人，又已经跟随钟林客多年，知晓钟林客此来的全盘计划，当然也就立时领会了钟林客话里头的意思。原来曹珍的种种反应，却是早已就是自己这位主人算计之中的一部分。
“只是……”那老家人郑伯却还是顾虑较深，皱着眉头问道：“主公此来昌松的目的，毕竟与曹珍职守南辕北辙，曹珍既然有如此城府，那他虽说与我等虚与委蛇，却难道不需防着他不肯落入算计，突然之间翻脸不认人么？!”
“某何尝算计过他，某一直以来算计的，原本就只有自己”，钟林客对于郑伯口中的顾忌，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哈哈一笑：“塞外骑军的军情，全然由经某家之手通传转报，懈怠职守的责任，也是完全由某家具我一肩担起，更何况他曹氏在这边关之地枝深叶茂，某家在凉州境内却是全然无根无底，来日里就算真的要究责杀头，掉的也是某家这颗大好头颅，他曹珍还是可以好好地当他的昌松县令，半分风险也不需要担上!”
“主公!”郑伯与那亲信头子都是心下大惊，抬起头来，唤了一声。
“他的好处，只怕还不止如此”，钟林客却是不去理会他们，只是接着说了下去：“某家已经替他把所有的路子都给铺好了，他曹珍只需要顺水推舟，在这一次装傻充愣，非但就可以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还可以在私底下顺便卖给天子与元监军一份大大的人情，无论是对他凉州曹家，又或是对他曹珍自己日后的仕途官路，都必然是大有裨益，甚至说不定还能直接升任凉州府君也说不定。”
“流旁人的血，成就自己的前程，如此天大的好处，如此只赚不赔的生意”，钟林客看着他们，满脸都是深深的讥诮：“只要是个聪明人，都断然知道应该怎么选择的，曹珍又怎么可能有所例外？!”
“主公”，那郑伯终于捉住机会，叫出了声来，声音里却是带上了一丝怒意：“你忘了当年跟你娘是怎么交代的？!你怎么可以明知风险，却还是要行此险棋，把自己置身到了如此地步？!你……”
这些天来，他大半时间还是呆在这军营之内，帮着钟林客稳定这里的局面，只是大略知道钟林客的计划，对于钟林客口中所说的这些细节，却也自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心头剧震。他是个老家人，看着钟林客长大，名虽主仆，却实与长辈无异，情急之下说起来话来，却也就没有了尊卑顾忌。
“那你又知不知道”，钟林客却是丝毫不让，瞠目喝道：“为什么同样在这件事情上面，曹珍就可以坐享其成，不担上一点风险，而我就要卖命奔走，甚至还要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脑袋，送给别人当成的垫脚石？!”
“就是因为权势、地位、还有站在他背后那个根深叶大的曹氏家族”，钟林客的语气缓缓平静了下来，却仍是充满了无尽的抑郁不平之气：“自从当日里父亲抱病被逐出钟家，在我哭号吐血而死，我就发誓，绝不会让这一支血脉的子孙永远这么沉沦下去，总有一日，我要重振家声，就算拼掉自己的性命，至少也要让我的子孙，可以像今天的曹珍一样，拥有无数人把脑袋凑过来，等着你踩着往上爬的资格。”
那个亲信头子与郑伯都是熟知钟林客的身世，不由都沉默了下来，一时无语。
“元使君如此看重主公，早晚能有得用之日”，那郑伯终归还是心下不安，开口劝道：“主公还是应当多分耐心等待，切不可太过操切，如此行事，怎么说也还是太过冒险了些。”
“元使君许过我，这一番之事如能成功，绝能保我不失百里侯之位”，钟林客轻轻一叹，说道：“无论元使君如何看重，我也总不能一辈子当个幕客，无非就是戳力向前，拼命作官罢了。”
“再者说”，钟林客看着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老家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也是不由得心头微暖，淡淡一笑说道：“难道你们还觉得某家的布置，还可能会有什么遗漏不成？!”
那郑伯与钟林客的亲信头子互望一眼，却是都自缓缓摇头。钟林客的一切布置，都是经由他们之手施为，刚才在钟林客说话间隙之间，他们相互几句交谈，却已自是明白了钟林客的全盘计划。事实上对于曹珍会如何选择，他们心下早就已经笃定无疑，适才郑伯之所以会如此激动，担心的其实更多只不过是在钟林客这计划成功之后，元万安与朝廷究竟会不会把钟林客拿出来当作替罪羊罢了。
只不过此事现下几是已成定局，钟林客的话里话外也是说得明白，他们本自无根无底之人，眼下不过依附于元万安屋檐之下，对于这件事情，真的就是只能戳力向前，再无退路了。
“那就行了，这件事情就此揭过，以后谁也不许再提”，钟林客微微一笑，站起了身来，说道：“你们也去休息吧，这些天都把精神提起了，要看得紧一些。”
两个心腹告辞出去之后，钟林客吹熄了灯火，坐在榻前，却是一时未曾睡着。
“昌松县……不会的……”他望着那窗外凉州之地的一轮明月，发了一阵呆之后，忽然开口，冷冷一笑：“时势如此，再不可能会有任何意外!”
…………
“是的，本座知道你们很意外”，李子秋高踞法台之上，望着殿中那些仰起头来的和尚，一脸肃容地说道：“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本座于定中照见过去未来，已然可以知晓塞外骑军不过数日之后，必然就要踏马这昌松之地，昌松全境，难免就要遭受一场至为惨烈的血光之灾。”
“嗡”的一声，底下那些和尚，纷纷都自交头接耳了起来。
今夜在这大殿之中的，非止于慧彦与法明他们这些西林寺最早一批的僧众，也包括了后来加入的玄难、玄悟，甚至连少林本院遣来的护寺武僧团的所有僧人，也都应李子秋之命，被召集在了这里。
李子秋本来就不是太习惯这种开大会的模式，除去极少数至为重要的事情之后，甚少这种召集全寺僧众议事的情形，是以一早这些和尚就已经觉得佛尊今晚要说之事想必极不寻常，却没料到居然会是这样的一则消息。
相对于凉州边关之地饱受胡虏蹂躏的民众，他们倒都是些中原人士居多，对于塞外骑军的可怕，却是未曾有过多少直观的感觉，只是听李子秋说得郑重，也不由得心下惴惴，开始就着各自的事务讨论起了应对之法。
这也是李子秋这些年来养成了的议事习俗，总体的大方向先由他定下来之后，就由各自负责的僧众自行研究讨论应该怎么去施行处理，毕竟这么些年来他都自隐身在幕后指挥，对于西林寺的各块事务，都是交由法明、玄难、玄悟他们打理，在这个时代的环境下面，要如何去交接应对，这些和尚比起他来要更有经验。
现下对于李子秋的话语，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已经是奉若神明，听得李子秋如此突然的预言，他们却是完全没有半点怀疑的心思，只是都尽心尽力地讨论起了究竟应当如何应付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塞外胡骑之祸。
在李子秋的言传身教下面，这些年有意无意之间，西林寺诸僧也都已经是养成了一些现代作业的流程，各自负责管理事务的僧人先就自己的那一块事情提出处理方案与待解决的问题，最后再集中讨论，也就是半晌的功夫，他们也就大致拿出了一个方案来，由慧彦与法明汇总之后，上前向李子秋报告，进行最后的裁决。
胡骑南来，自然是要迁入坚城以策安全，西林寺虽然立寺未久，但这些年来达官显贵，世家门阀，都在此云集，往来供奉着实不少，这么一盘点起来，西林寺要迁移的家当就已经列了长长的一串，不过总算这些和尚们也都还是牢记着李子秋平日里的教诲，在列出来的方案里面，都是先人而后物，而那些被遗弃在西林寺门前的幼童，那些正在上学的小姑娘们，都是最早要迁入坚城的目标。
“佛尊”，法明看得李子秋眉头微皱，不由得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弟子们的安排，可是有什么不妥的么？”
“我西林寺一应人财物，据此安排，除开那些搬不走的东西之外，都可以在三日之内迁入坚城，你们的安排确实很妥当”，李子秋淡淡说着，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眼神缓缓扫过厅中诸僧的面目，却是说道：“只是身为佛门弟子，难道你们觉得如此作为也就够了么？!”
殿中诸僧，都自是微微一愕，慧彦猛然想起了什么，却是抬起了头来，望向李子秋。
“你们都自扪心自问”，李子秋看着堂中僧众，缓缓说道：“身为我佛门弟子，所思所行，应秉持之正道为何？!”
“播扬佛法，慈悲广济，普渡众生!”对于这一点这些和尚各自的认识或有不同，然则经过这些年来在西林寺的潜移默化，说出来的话倒是大致都是一样。
“这就是了”，李子秋面无表情，淡淡说道：“大难临头，灾劫将起，你们所思所想，难道还只能只限于这西林寺一寺之地，却忘却了那昌松的万千生灵，芸芸众生不成？!”
“是!”慧彦的心性虽然粗豪，但在这一点上面却是最为贴近李子秋的思路，刚刚他就一直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了，被李子秋这一点醒，登时就是醒悟了过来，点头大声说道：“天亮之后，弟子立即入城，前去知会曹明府，请他勿要以昌松众生为念，立时组织迁移昌松父老入城!”
“曹明府那自然是要知会，但只怕却是等不到天亮了”，李子秋轻轻一叹，只是说道：“塞外骑军，旦夕可至，你们现时现刻，就立时行动起来吧!”
“行动？!”包括慧彦在内，底下的所有人都自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李子秋话里头的意思。
“是的，行动，现在”，李子秋沉声应道，开口指划：“玄难、玄悟，你们留下来按照方案所载，处理西林寺一应事项，慧彦带同你的一众弟子，立即书写文告，就让悟缘口述，去掉一切虚饰词藻，勿要让大家都能一看就明白这一些迫在眼前的灾劫的严重性，告诉他们只有迁入坚城才能有一线生机，就以西林寺的名义连夜张贴，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让最多的人看到!”
“其他所有人，由法明带领”，李子秋手上一圈，将所有人划将进去，说道：“也都连夜出发，自己划定一块地方，让悟缘临时编几句简明易懂的话，你们就给以最快的方式沿线传播这一消息，一定要告诉大家，昌松坚城之内，方是度过这场灾劫的一线机缘所系，要让大家都自快快地动作起来，越快越好!”
“佛尊”，玄难刚刚已经越听越怕，却又不敢打断李子秋的话，直到李子秋说完，这才有些畏缩地开口说道：“此事……此事是不是还须慎重再议，我们西林寺，毕竟……毕竟不是官府啊!如此行事，恐怕……恐怕……”
“佛门行事，只问本心”，李子秋却是不理会他，只是看着殿中的那些和尚，缓缓说道：“你们问过自己的本心之后，如果觉得不应该如此做的，尽可留将下来，只是心下先自好好想想来日血染昌松、尸骸遍地时的景像!”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就连玄难都是悚然而惊。
“弟子领命!你们跟我来!”慧彦叩下头去，应了一声，却是带着悟缘他们出了门去，再不回头。
其他人也都纷纷上前磕首，领命而去，就连玄难也都不再迟疑。
他们这些年来在这里从无到有，在这里平地而起一座庄严古刹，而在李子秋的带领之下，昌松父老与西林寺之间的关系，一直直若水乳交融，难分彼起，哪怕就是最为市侩最会算计的玄难与玄悟，在这西林寺内几年的时间里面，面对着那些每次看到他们，都堆满了真诚笑意的父老乡亲，心下也都不自觉地多出了一分难言的情感。
西林寺众僧对于李子秋的尊崇，已然是发自于内心，总觉得这个佛尊所说的话，原本就是现实必然将要发生的事情，胡骑南来，血染昌松，这样的情形哪怕只是出现在他们的想像之中，也都足以让他们鼓起勇气，先放下世俗之间的一切忌讳与规矩，在这个临难危急的时刻，先选择以救人为第一。
李子秋看着他们步出殿外的身影，不由得仰首向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随着那个钟林客的到来，昌松之地的局面，已经完全出乎于李子秋原本的意料之外。
而他现在就做的，就是要以自己的方式，扳动这个元万安与钟林客布下的几乎是无可动摇的死局。
第一步已经走出去了!
昌松之地，万千父老，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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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过了好多天白加黑，五加二的日子，可争每天加班完回来就赶稿赶到差不多这时候，几乎快要分不出是星期几了，经常会没空管理书评区，向各位抱个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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