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商吸血，年年都把价压得这么低……”
“我们这边的东西最多大伙撑五六天，你们也好不了多少吧……”
站在阴影里的那个人，看着眼前人群那慢慢蔓延开来的窃窃私语，不由得脸上浮起一丝阴阴的笑意。
主公果然是算无遗策，对于人性之中的弱点洞悉无疑!
若是没有他们之前散布的假消息，弄得这些入城流民人心惶惶，甚至从现在开始就在严重担心着未来那么多天里面的粮食与生计，那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机会挑起民众的怨念与怒气!
让这些昌松父老去杀官造反，或者是打劫官仓，那自然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但是上升庆坊闹上一闹，逼得那些米粮商行们舍些米粮出来，却应该会是这些百姓们完全能够接受的想法。更何况经营米粮的商坊与这些民众之间，在利益之上几乎是天然对立，原本就是矛盾最为突出的一群，甚至根据他们了解的情况，以前也曾有几次因着种种问题，发生过这些民众们包围升庆坊里那些商铺的情形，想来在这种时候，以这个方面做为切入口，应该还是有极大的机率，能够看到他们想看的结果。
现在看来，结果似乎比他原先想像的还要更好上一些。
虽然这些民众未必就会现在就开始行动，但至少他们已经把种子成功地给埋到了他们心里，只要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再控制住几天常平仓内粮食供给，再加上他们这些混迹其中的人群把握机会适时地推波助澜，这种情绪自然也就难以避免地会持续地酝酿发酵。而当这种情绪本身传递出去的时候，原本也就足以给城里头的局面营造出极为巨大的压力。
只要把这潭水给拼命搅混，他们原本也就有了许多可以上下其手的操弄余地。
“依我说大家也不用再节省什么粮食，真吃完了再去找那群无良奸商要呗，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个球”，那个家伙缓缓往正在热烈讨论的人群里走着，准备把自己隐没到人堆里头去，只是嘴里面却还又最后挑拔了一句：“大家都是街坊乡亲，有力气到时对着那些奸商使去，别跟现在似的，没得还坏了邻里亲朋的感情和气，照我看……”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却忽然被身后传来的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谁跟你是邻里亲朋，你又是哪里的街坊乡亲？!”
那个钟万林的手下骇然回头，却发现一条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是哪个里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似乎真的被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影给吓住了，似乎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但也几乎就在同一个刹那之间，几十道银光却是毫无征兆地就从他那怀里闪射了出来，就如同这暗夜里忽然亮起的缕缕电芒。
也是就在同一个时间上面，他已经腾身而起，左足轻点树枝借力，就想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投了过去，甚至于根本就没有动过半下转头查看那个人死活的心思。眼下的任务，以隐藏身份为第一，一击不中，远扬而去，他处理得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于就连他自己也觉得绝对没有人能够做得比他再为迅速，但也就是在这个电光火石之间，他只觉得肩上一沉，整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样坠了下来，却是又回到了原地。
那个人还是站在那里，好象完全没有过任何动作一样，只是一只手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还是沉沉地问着：“你是哪个里的？!你叫什么名字？!”
在投靠钟林客之前，他就已经是在江湖上打过了十余年滚的亡命之徒，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却是虽慌而不乱，手上吞吐之间，却又是几十道银光已经直直地向着那个人射了出去，简直就已然完全笼罩住了那个人的周身各处。
借着机簧之力射出来的这些暗器，几乎就已经是他保命的绝技，在这样的距离下面，他简直已经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人能够躲得过这样迅捷的一击。他眼神紧紧地盯死着眼前的人影，在这种极度紧张的压力下面，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看得清那些银针的轨迹动作，看着它们已然临近要没入面前眼前那人的身周几处大穴，而他的周身也已经蓄满了力气，只待等待着那个可以闪身而去的最佳时机。
但却只听得“篷”的一声闷响之后，从小腹传来的那一阵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就要就此晕厥了过去，四肢百骸的力气，就这么完全消散得无影无形，就连眼前也都是一阵金星乱冒，直到再能看得清眼前的情况时，却是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软倒在了地上，眼泪鼻涕痛得都已经流得满脸都是，周身上下，却是再提不起任何一丝力气。
“你是哪个里的？!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还是站在那里，似乎完全不曾有过任何动作，就恍若刚才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幻觉而已。
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只发生在转瞬之间，直到这个时候，那些原本正议论纷纷的人群，才终于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个角落的情形有些不对，都自开始狐疑地向着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捉胡人奸细!捉胡人奸细!”也就在这个时候，点点火把从坊街两边亮了起来，慧彦领着十余名役丁，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啊，胡人奸细？!”
“不会吧？!”
“慧彦大师带着的人呢，肯定不会有假？!“
这数日之间发生的事情着实太多太多，让这些民众一时之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看着那来人里有熟识的慧彦，这才平静了下来，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慧彦说话。
慧彦与制服了那个钟林客心腹的法印相互一礼，这才指着瘫软在地上的那个钟林客的手下，向着街上那些民众问道：“这个人，各位可有人认识？!”
那人在法印的重手法之下，早是已经痛得无半分力气，下意识地想转过头去，但在几十只火把照耀之下，却是根本无从掩饰面目。
这一天来涌入城中的民众委实是太多太多，虽然长街之上大家都依各自原先的聚落聚集成群，但相互之间也根本说不上有什么明显的距离，所以刚刚这个家伙说话的时候，看他那一身打扮，大家都自以为他也是流民之中哪个聚落里的一员，倒是未曾加以询问，但现下被慧彦这么一说，那些里正耆老们出面辩识，果然发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
“今日曹明府收到情报，知晓胡人收买一些汉人走狗，混入昌松，散布谣言，意图挑拔大家，与胡人里应外和”，慧彦的声音经内力送出，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个人的耳朵里面：“是以西林寺僧众配合县府役丁巡防各处，却就在这里捉到了一个奸细。”
虽然以他一个和尚的身份来宣布这样的事情有些奇怪，只是现在在这些昌松父老的心目之中，西林寺与县府之间，却几乎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甚至可以说西林寺的地位似乎还要更高上一些，是以人人都觉得顺理成章，却是没有人会感觉有什么奇怪。
“打死他!打死他!”
“我早就看出他有问题!你听听他说的都什么话，一听就知道是奸细!”
“慧彦大师放心，我们不会上这些坏人的当的!“
在西林寺的声望之下，又有如此活生生的事实摆在面前，自然是由不得这些父老们不信，一时之间，不由得群情激愤。胡人与他们之间的血仇，数都难以数得清，若不是现下慧彦与法印这两个西林寺的和尚还站在当前，只怕那个钟林客的手下就已经被当场撕成碎片。
慧彦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对于迁移这些民众，他们谁也没有经验，还好李子秋福至心灵地想起了在他后世新闻里看到某国遇到类似灾祸时，在有心人挑动之下那种混乱不堪的场面，这才交代慧彦他们带着那些武僧分散各处巡防，总算及时地把这些事情都及时约束在了可控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慧彦抬起头，望着几名耆老射来的那带着焦灼与询问的眼神，却也不由得心头一紧。
这些耆老都是这些聚落里面最为老成持重的一类人，刚刚大家都在鼓噪着要去闹事抢粮的时候，他们是最为忧虑反对的一群，但现在大家的情绪眼看着翻转了过来，他们的担心却还是如此地深重不堪。
“放心吧”，慧彦当然明白他们眼神里的意思，挺着胸膛，向着他们保证道：“曹明府与西林寺不会不管大家的，最迟不过明日，一定会热腾腾的粥饭送到大家眼前。”
“轰”的一声，聚在街上的民众都自松了一口气，不少人欢呼了出来，渐渐地整条街都响起了兴高采烈的欢呼之声。对于这些民众来讲，这个问题一直就是悬在他们心头之上的最大的问题，虽然刚刚慧彦向他们解释过了有些事情是胡人奸细在散播谣言，但是入城直到现在，县府方面都还没有任何安排施粥舍饭的意思，这点迥异寻常的做法，原本就是他们最大的担心所在。虽说在刚刚捉住了胡人奸细，大家伙情绪激荡之下有许多人未曾往这个方面想，但这个问题总是逃不过去的，只要略略冷静下来，他们也总是还要惶恐地去面对。
现在有了慧彦的保证，却是连那些耆老们也都轻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大概是自入城以来的第一缕笑意，毕竟在他们的心目之中，西林寺的神僧说出来的话，或许要比曹珍这个县令还要来得有力。
只是在这一片欢腾之间，法印却悄悄拉了拉慧彦的衣角。
“住持”，他看着慧彦，脸上深有忧色：“明日真的能解决得了这些父老们的饭食来源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慧彦苦苦一笑，却是说道：“只是眼前这情况你也看在眼里，却是再也不能够再拖下去了。”
“走吧，佛尊正在县府等着我们呢”，他抬起头，看着远方的夜空，眼神里却是充满了希望：“以佛尊的智慧神通，一定会想出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局。”
“呼。”李子秋在县府之中，看着眼前的曹珍、法明与玄悟，却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闷气。
“神师，情形就是如此了”，法明站在李子秋的面前，却是一脸无奈的神色：“那几家米粮商行的主事人都说了，若是西林寺有所需求，他们自是应当破家供给，但若是要为这些入城而来的流民提供米粮，却是恕他们无能为力。”
曹珍也是微微摇头，两条眉毛皱得快要纠结到了一起。
今日他以县令之名，想商借一些米粮周转，却就是遭到了那些米粮商行的冷遇，于是就把念头转到了西林寺的身上。而西林寺诸僧一开始的时候，也确实没把这当成是多困难的事情。
经过这些年来的发展，西林寺在这昌松之地早已是声望尊崇，无论是这些米粮商行，又或者是他们背后的那些世家门阀，对于西林寺的供奉香火，也从来都不曾吝惜手笔，更何况眼前的事情是再为明显不过的行善积福的举动，正是符合西林寺佛门化募的本意，法明原本就是信心满满，只觉得这不是一件太为困难的差使。
只不过事情的结果，却委实是让法明有些意料不到，这些米粮商行的主事之人，对于他这个西林寺的监寺僧，确实是接待得比对待曹珍的使者要客气上许多，不过任由法明说破了嘴，却也都不肯松口答应他的这个原本看来应该十分简单的要求。有不少商行都自许诺可以待到胡骑退却之后可以任由西林寺开口供奉香火，但是现在的米粮诸物却是万万拿不出来。
有一家商行的主事原本与法明关系不错，这次被法明说得不行，实在拉不下脸来，甚至当场捧出了价值只多不少的银两财物，说可以当场供奉给西林寺，然则就是在捐奉米粮一事上面，迟迟地就是不肯松口。
“弟子觉得，这些商行主事之人，想必是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玄悟却是向曹珍看了一眼，这才向着李子秋说道：“毕竟他们都是有家有业之人，不像我等出家之人无根无底。”
他原本并不负责这一摊事情，只是因着与这些商行主事们关系较熟，是以这一次也被法明拉来帮忙，只是他终日周旋在这些达官显贵之间，在这些东西上面的心机眼力，却是要比法明高明上不少，是以虽然对于前因后果其实还没有法明熟悉，但却是更准确地看出了个中的根由所在。
李子秋与曹珍互望一眼，却是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在任何时候，能够真正为了自己心底里头的一份坚持而选择无视现实利害的人，终归只可能是少数，这些商行主事之人的选择，从他们自己的角度来讲，确实也是没有什么错处可讲。
“弟子有个办法”，慧彦在这个时节大踏步地走入门来，却是大声地说道：“却不知道行与不行？”
“你说。”李子秋微微一愕，看着这个有点兴奋的和尚，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这倒是那个钟林客的手下提醒了弟子”，慧彦看着李子秋，有些紧张地说道：“弟子觉得，是不是可以吓一吓那些米粮商行？!”
慧彦的办法，其实说起来也就是李子秋挑动风潮的翻版，那些民众们的情绪怨气，原本就被钟林客的手下引动到了那些米粮商行的头上，只要把情形稍作夸大，也就足以让那些米粮商行们觉得朝不保夕。
当然，城中的稳定现在都是必须维持的，慧彦也不会想着真的让那些民众们却闹事，不过却可以由西林寺诸僧配合着县府演一出戏，把民众之间的情绪说得可怕一些，再加上刚刚法明试探过的情形也可以说明，这些米粮商行们其实对于西林寺还是有一份尊崇在里面的，只是在现实利害的考量之下，并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来跨出这一步罢了。
而如果能够把民众这样的情绪当成一个合理的借口，或者再加上李子秋出面忽悠，或许也就可以让这些米粮商行们点头同意，就象当日里说服曹珍一样。
慧彦说完自己的看法，眼巴巴地望着李子秋，却只看得这个佛尊缓缓摇头。
“慧彦大师此议虽妙”，几乎与此同时，曹珍也是摇着头说道：“但依曹某看来，却是殊难收到意料之效。”
“主持此举，固然可让那些米粮商行心生恐惧”，相比于一头雾水的慧彦与法明，玄悟却也是属于明白人之一，他苦笑着说道：“只是让这些商行恐惧的后果，只怕却是与主持所希望的恰好相反。”
当日里能唬得动曹珍，除了因为曹珍心底里头本来就是有着那份牵挂之外，原本也是因为他是昌松县令，在明知胡骑将至的情形之下，将民众尽可能的迁入坚城，原本也就是他的职守所系。。
然则现下这些米粮商行以及他们背后的世家门阀，却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忌，一旦让他们感觉得到城中局面不稳，他们反倒是可能联合起来向曹珍施压，要求曹珍紧闭城门，不能再收纳民众进入，甚或要将城中的民众分流一部分出去。
毕竟现在不是当时城郊百姓都聚集到门前的时候，县府本来就应该有着足够的手段来应对安抚这些进城的民众，若是没有做好，那却就都是曹珍的责任。以往战乱之时，也不是没有过只收纳青壮入城，却是将老弱妇孺遗于城郊的先例，若是真把这些人给逼急了，难免他们不会施压想着让曹珍做出类似的举动。
在这个时代的背景下面，人命还是有着高低贵贱之别，世家门阀不会去为了普通民众之命而放弃自己的哪怕一丁点利益，而哪怕是曹珍现下在李子秋的感染之下，思维理念上已经有了些许潜移默化的转变，在收纳民众入城这方面，更是完完全全地站在了李子秋的这一边，但他也绝对不会去试图挑战这样的一种观点。
这是他们世家门阀绵延数百年的根基所在，这是他们世家门阀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也就是曹氏家族身为凉州之地的第一等门阀，势力根基比那些商行背后的小门阀要强盛上百倍，而曹珍更是身为一县之令，当管的父母官，但在这件事情上面，却始终只能够怀柔以对的原因所在。因为这种观念与现实，本来就是他拥有眼前如此地位与势力的构成根基，莫说以他一人之力根本就推不倒它，甚至只要试图想去推倒它，曹珍很清楚自己就会马上失去现有的一切。
李子秋微微皱眉，轻轻地叹了口气。
慧彦之所以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实际上也是因为跟在李子秋身边太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思维概念却是有了些许向李子秋靠近的痕迹，事实上在刚刚听到慧彦的办法的时候，李子秋也曾微微心动，想像过其中的可行性，只不过眼前的一切终究是如此明显地在提醒着他，如今他身处的，是在这个千年之前的大隋年间。
“要不就只能再等等看吧”，曹珍苦笑着说道：“这几日还要烦请西林寺诸位大师打迭精神，与曹某一同宣抚民众，莫要让他们激起什么事情就是。”
“只怕不能再等了”，慧彦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小僧方才一路行来，对于父老们的情状心下明白，眼下其实他们手上尚有食粮，就已惊惧恐慌至如此田地，若是再拖得几日，县府再不能有所表示，只怕……”
“那又有什么办法？”曹珍长长一叹，望向窗外的远方，却是目露寒光：“在此之前，曹某也着实没有想到，会有人在大敌当前的时刻，还要做出如此无耻狠绝之举，简直……简直是古往今来，世所罕有。”
“有些人就是不给自己人添点乱，就会死一般”，李子秋看着曹珍简直想不出对钟林客的形容词，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这种人古往今来，从来不少，黄宫保与徐大帅早就证明了这一点，不用怀疑。”
“呃”，曹珍愕然抬头，还在想着李子秋刚刚的话，李子秋却是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只是径自说了下去。
“慧彦说得也有道理，这件事情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李子秋站起身来，淡淡说道：“为今之计，也就只有那一个办法了。”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