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么一天多时间的忙碌，大批的流民已经迁入城来了，不过所有的麻烦，都似乎都只是刚刚开始。昌松虽说身为胡汉边贸必经之所，经过这些年来的发展，县城之中已然是扩建了一圈，但一下子这么多民众涌了进来，却也有点儿承受不住的模样。
侥是在西林寺威望维持之下，这些流民确实也都比之以往任一次都要听话而守规矩，按着原来自己的聚落，依村按里地在县府役丁带领下面，到了那几个临时腾出来的坊中暂时安置了下来，但也难免要引发出许多的问题。
昌松边关之地，对于这种战时体制其实并不陌生，只是以往若不是胡骑突然袭扰犯边，根本无从谈及迁移民众，就是早有预警，可以腾出手来从容布置，却是从来也没有遇见过这种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涌入如许多民众的先例。
更何况，现在曹珍还面临着一件最为棘手的事情，就是钟林客以军中印符，强行下令封锁了整个常平仓。
“咳”，一脸倦容的曹珍，也已经顾不得仪态规矩，倚墙踞坐地揉着眉头，拖着沙哑地嗓子开口问着：“怎么样？那边军粮也应该清点完了吧，钟林客这次又是怎么说？”
自五胡乱华以来，中原离乱日久，百姓生活困顿，往往一场大战之后，饿殍遍野，是以当今天子登基之后，在着力于恢复民生之际，也致力于从中央到地方都建立起了专门为战事灾荒之时储备存粮的粮仓机制，在各州县设置的这种战时应急粮仓，就称之为常平仓。眼下风调雨顺十余年的光景，几个大粮仓里存粮甚至都已经堆放不下，以至于天子下令，要储粮于民，这昌松数战之地，县府常平仓中原本也是储备丰富，足可支应这些流民日常所需，却不料得现在却是被钟林客下令封锁，县府方面半分也动用不得。
“军粮清点完了总还要清点军中人头，还要按着名册一一核对，还要按着条令比照要如何分发军粮，为了杜绝弊端，钟特使还要亲眼看着这些军粮发到每一个队伍里头”，身为曹珍心腹手下之一的忠叔，原本就是负责与钟林客方面沟通的，只是苦笑摇头：“总之按钟特使的意思，这些事情都一一做完之后，他就会开始与堂翁核对如何点算给流民发粮!”
“他……”曹珍脸上的怒意上涌，却终归只是强制压抑了下去，只是长长地一声长叹：“钟林客特使手段果然老辣谙熟，吾辈不及啊。”
“堂翁，这样的话”，又有个幕客显然也是刚刚处理到了相关的问题，抬起头来，轻声地问了一句：“晚上真的还要再开城门么？!”
在眼前这种人手与资源都严重不足的情况下面，不可能一直城门大开，任人来去，只能够是放进一拔人员，安置完毕之后，再行开城放入一批，眼下西林寺的预言早已经漫延了开来，左近民众纷纷赶来，就在城门之外，也都还有着一大批民众正聚集着等待下一次开门入城。只是现下就这些流民，一应幕客们都已经感觉到有些无以为续，虽然明知道这样的问题只怕难免招来曹珍的斥骂，却也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当然，时间紧急，你们还要加快才是”，曹珍微微凝目，看得那个幕客低下了头去，但却是没有口出责备之语，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句：“诸位也辛苦了，这些事某会尽量想办法，实在不行的话，说不得……说不得……”
曹珍话说了一半，却也还是始终没有说完。
他不是未曾找过钟林客，只不过在听完已经恢复了常态的钟林客诉说的理由之后，原本怒气冲冲的曹珍也就只能是一脸愕然苦笑，只能是请求钟林客尽可能地体谅他的苦处，尽可能快地拔下常平仓内的存粮。
若是与钟林客吵架翻脸能够有用，他当时确实会毫不犹豫地与钟林客论上一场，只可惜曹珍当时在听完钟林客的话之后，就已经很明白，现在钟林客占尽了道理，无论是出于什么角度出发，他甚至完全找不出来与钟林客争论的立场。
“好了，忠叔，不管怎么样，钟林客特使那边，你还是去跟着吧”，曹珍放下按压眉头的手指，只是苦苦一笑：“记得姿态要低，要多多诉苦，无论钟林客特使听不听，总是要让军队之中越多人知道现在这昌松城里的局面越好。”
现在他与钟林客之间，始终还是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客气，他接纳流民入城是迫于形势，钟林客封锁常平仓是居于使命，不管他们各自心下是不是已经心知肚明，但至少明面上看上去，他们所做出来的选择，都还自是居于各自充分的理由。虽然眼前的局势有些出入，但这种带有默契的平衡关系原本也是在李子秋与曹珍估算之中，曹氏家族与那位钟林客背后的元万安监军都能够接受的局面。
曹珍终归是世家子弟，终归有他需要顾虑与背负的东西，既然看明白了眼前的形势，他也绝对不会为了一时的意气，就一意孤行地挑明车马地与钟林客势不两立。
更何况，或许钟林客使出这样的招数，原本也就是在等待着曹珍与他翻脸为敌，毕竟他们现在代表着昌松城里军政民政的最高长官，在这种音信隔绝的情形之下，一旦发生争执，难免就是掀起全城的动荡，而现在的昌松城，却是再也乱不起了啊!
那些军士都是凉州子弟，钟林客初来乍到，未必真能管束得了他们，但曹珍却也只敢透过稍微鼓动他们给钟林客施加些许压力，却也还要极为谨慎地把握着分寸，并不敢真地在这个节骨眼上面，激荡起什么风浪来。毕竟现下城中如果真的再起了什么不在掌控之中的动静，只怕就是曹珍自己，为了大局着想，也就只能放弃把尽可能多的百姓迁入坚城的打算，只能放弃一部分城外的百姓了。
破坏总比建设容易，在许多时候，要维持住一个局面，总比要搅局来得吃力得多。
“对了，堂翁”，有个幕客处理着手头的一份公文，却是抬起头来撇了撇嘴，微带无奈地说道：“刚刚城西几家粮商来报，他们愿意联合捐出十石米面，以赈流民，还望大人收下这捐滴报效，体念他们这拳拳之念。”
“十石？还联合？”曹珍深吸了一口气，却也只能摇了摇头，苦笑道：“这报效还真是捐滴了，罢了，罢了，你再安排几个与他们原先交情好的，再去说一说吧，这不是我曹某要他们报效，这是千千万万昌松父老饥号啼寒，嗷嗷待哺，只望他们看在我曹某人的面子上，伸出手来，拉大家一把，曹某必将感激不尽。”
那幕客欲言又止，听曹珍说得郑重，只能低头领命，径去安排。
曹珍微微一叹，却也知道那个幕客在想着什么，商人重利，尤其这几家大粮商能在这昌松边关之地做成如此规模，背后也都各有倚仗，不一定就怕了他这个昌松县令，而其他小商家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只是在这种事情上面，他除了劝化募捐之外，却也着实是无能为力，只能够再尽力试试了。
“难啊!”曹珍望向窗外那兀自高悬的明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只是第一夜!”
“这才只是第一夜”，钟林客抱着元万安的令符，坐在他那顶小小的帐篷之外，当头洒下的月光，却是把他的笑容遇得分外狰狞：“我看你们还能支持多久!”
老仆郑伯就站在身旁，面带忧色地看着他这个受了城门口那场刺激之后，状态就变得有些不正常的主公一眼，心下微微叹了口气。
自城门口之后，钟林客就直接来到了这常平仓门口，在宣布了封锁常平仓的命令之后，就自把原先准备与他到城外居住做样子使用的一应设施都用到了这个常平仓门前，居然就这么打算在这里席地而居，一步也不肯稍离。
不过钟林客却根本未曾理会郑伯的表情，只是坐在那里，有着种异常的亢奋。
一想起今天曹珍怒冲冲地找了过来，却看到他拿出来的那份军情与宣布完接下来的命令步骤之后，那种精彩纷呈的表情，他就觉得有种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只怕谁也没有想到，他在遭受了城门口如此重挫之后，会干脆就此因势利导，拿出了那份据说是刚刚收到的军情，就这么认可附合了西林寺的预言，说确实发现一股塞外骑军正在向昌松方向而来。
只是如此一来，昌松城防就要紧急进入战时体制，一应调兵布防事宜，也就要立即展开，当然最重要的结果，就是他这个军中特使就此名正言顺地接管了常平仓。
杜绝舞弊，保证军需，原本就是监军特使的责任，他领元万安的命令而来，一丝不苟地做好这些事情是天经地义的，哪怕是这拿到天子当面，打一番御前官司，他也不过就是尽职尽责，原本就是有功而无过。
至于这个事情可能影响到那些流民的日常供应，那就不是他这个军中特使的事情了，莫说是在这大隋年间的时代，只怕古往今来际此兵凶战危之际，也都无不是先保军而后保民，若是流民太多而激起民变，影响了城中稳定，原本也就是曹珍这个主管一县民政的县令的责任。
事实上通过这样的一手谋划，钟林客觉得自己已经又牢牢地把主动权操在已手，曹珍不是不明时务的笨蛋，在他已经给曹珍铺好了台阶前提下面，曹珍也好应该趁势下台，见好就收，把城外的流民驱赶散去，这样大家也就都能够有一个交代。
虽说在城门口上，他也多少觉得曹珍有点首鼠两端的感觉，不过他相信曹珍应该懂得权衡这个中轻重，莫说是民政之上的疏失，曹珍这个县令要担上全部的责任，更何况在这兵凶战危之际，如若城中乱起，那可能影响到的就是整个昌松城的防守，甚至于整个凉州腹心。
他现在守在这里，就是要给曹珍一个他在这件事情上面再无可能回头的坚决的姿态，就是要曹珍趁早放弃幻想，做出正确的选择。
一条人影闪过，却是他的一个心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直直附耳在钟林客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
“哦？”钟林客目光微微一闪，却是嘴角现出了一丝冷笑：“看来我们这位曹明府，还在继续摇摆不定吧。”
“通知阿四他们，趁夜发动吧”，钟林客冷然开口，向着身边的心腹下了命令：“看来这位曹明府，还需要我们帮他坚定一下信心!”
“是!”那个心腹领命而去，转身消没在了黑暗之中。
“多有意思的一夜啊”，钟林客缓缓抬起头，看着那天边的月色，却是露出了一丝狞笑：“假做慈悲的曹珍，招摇撞骗的神棍，钟某倒要看看你们到底能救下多少人。”
冷月无声，渐渐隐入了一片乌云里面。
坊内冰凉的地板之上，许多人甚至连最简陋的遮身之处都没有，只是就这么挤成一团在半坐半躺在地上，每个人的眼睛里头，都还写满了茫然。
他们都是这昌松当地的父老，或多或少都曾经知道过一些胡骑南来之地的惨烈状况，是以在笃信西林寺的预言无语的情况之下，他们确实都争先恐后地挤入坚城，然而当无所事事坐在这里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却总是还难免牵挂着城外的那个家。
那里有他们简陋的房子，有种满了庄稼的地，还有已经长出了沉甸甸果实的收成!那就是他们的一切财产，一切希望啊!
每次胡骑南来，他们就几乎要丧失掉这些不知经过多少年努力在积累下来的一切，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挣扎着留下这么一条性命。
虽然都是邻间村里的熟人，但所有人都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兴致，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从下午开始，已经有许多军士在开始不停地奔走经过，更让他们的心里头凭添了一分恐慌。
“爷爷”一个小男孩小心地拉着老人的衣角：“我饿。”
“嘘!”那老人低下头，责怪地看了小孩一眼，但却始终没能耐得过那小男孩饱含着恳求的眼神，轻叹了一口气，悄悄地探手入怀。
这几年来租税算不上苛刻，哪怕是寻常百姓，家里也不至于完全没有一丝存粮，虽说这一次事情紧急，他们没能多有准备，但多少也总是带了些口粮出来，原本怎么也不至于在一天之间，就已经开始会有人感觉到饥饿。
只是在他们入城之后，才刚刚安顿了下来，就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流言开始迅速地流传了开来，说这一次他们入城的流民人数太多，而城里头的仓库存粮有限，所以县府这一次并不会像原先那般在这种情形下每日里遣人施饭派粥，而是要由得他们自生自灭。
原本他们中那些经历过事的老人，对于这样的流言还都不曾信以为真，但眼下到这里已经坐了快一天的功夫，县府的人也已经来过了几次，不过除了送来一些热水及其他被服之类安置物品之外，还真的没有一丝要开始施粥的意思，就是连那些里正村正们拉着县府来人的手问相关情况，也只是换来了一顿摇头，都自推说不知。
这下子他们也真的开始有些慌乱了起来，幸好在入城之时，他们都是依着聚落被分派在了一起，于是在又一个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提议号召之下，各村各里都开始把每个人带出来的口粮都给集中收了上去，选出几个信得过的耆老统一管理，再每日里按人头定量分派，任谁也不允许私留。
在那益传益烈的流言之中，城外前来的塞外骑军并不可能马上退走，他们都还得在城里住上好长一段时间，而且随着时间渐渐过去，那流言之中的时间也就长得越来越夸张，于是到得最后，每个人每天能分到的口粮，就只有让他们应该不至于饿死的少到不能再少的一点。哪怕是这样的，那些耆老们也都已经是连连摇头，只道这口粮绝对是不够支持到那时候的。
那小男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怕这老汉已经把自己的那点口粮全给了他，也都还是不够的，那老汉在交口粮时就留了一点心眼，现在看着那小男孩的眼睛，忍不住就想掏出来私藏的那点东西。
只是他的手刚刚从怀里伸将出来，旁边却已经不知道从哪里伸过来一只手，劈手就把他手上的那个硬面饼给抢了过来。
“哦，你居然私藏口粮!”那个人影动作太快，老汉根本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目，就已然消隐在人群里面，但也就在这里，他身周的人群里面，突然传来了一声指责的怒吼。
“我……我不是故意的……”老人吓了一跳，站起了身来，双手连摇：“是囝囝太小，他真的太小，我少吃一点没关系，但他真的太小……真的很饿……”
其实就在刚刚那一声怒吼传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只是惊愕地转着头，在看那找不着出处的声音来源，并没有太过留意话中内容，但这老汉跳将起来的这一番辩解，却是让邻里的所有人，都把注意力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怒意在他们的脸上缓缓绽放了开来，先是那些耆老，然后就有许多人也都站了起来。
“老刘头，你怎么能这样？!”
“说小，我家囝仔更小，谁家没有需要吃饭的嘴？!”
“我们可都是把口粮交了出去，一颗也没留，你倒好，还想给孙子留一口!”
这里的都是邻里熟识，若是在平常的时候，莫说是这么一个面饼，就算是他们一顿不吃，而给邻居家的孩子省下点糊口的东西来，也都只是寻常的事情。然则就在这种特殊的氛围下面，在这种紧张的环境下面，所有人心里头的弦都崩得紧紧的，却是只要有任何的一个突破口，却就会如此强烈地喧泄了出来。
他们或许并不是在介意，他们或许并不是真想叫骂，但是在这种紧张得无以复加，但却又完全看不到前路在哪里的茫然失措的心境下面，任何的一点火星，却都已经足以燃起他们心中的熊熊大火。
“这个要处置吧？”
“对啊，这个不处理怎么行？那我们大家也都私藏好了!”
“没错，一定要处置!”
“六叔，你的辈份最高，你拿句话!”
人群在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几句话有意无意的引导之间，却是渐渐鼓噪了起来，都自叫嚷着，慢慢地逼了过来。
“我……我……”那老汉双手连摇，却是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小男孩紧紧地拉着爷爷的衣角，脸上早已是涕泪交流，惊恐地张着眼睛，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小小的心灵里面，实在是不知道这些平日里都很疼爱他，都很和蔼可亲的叔叔伯伯，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了这种模样。
“好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欺负自己人有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却有一个声音沉沉地响了起来，喝止住了众人的脚步。
所有人抬起眼去，却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树影之下，光影斑驳，却是看不清他的面目。
“不就是这么一点粮食吗？大家何必为了这么一点粮食，伤了自家人的和气”，那个人看着所有人的目光看了过来，提高了一点声调，说道：“我知道哪里有粮食，很多很多的粮食，能让我们都能活下来的粮食!”
“哪里？!”
“什么地方？!”
许多人同时问出了声音来，问题虽然不同，意思却是一样。
“那里，城西升庆坊”，那个人影的脸抽动了一下，似乎却是在狞笑：“那里是昌松的粮商聚集之处，那里有我们所有人加起来来吃不完的米面粮食!”
“这些奸商”，他的手挥动着，声音却益发高亢了起来：“他们平日里欺染霸市，高买低卖，从我们的手里头用最贱的价格强行收走米粮，但在这种大家都已经快要被胡人骑军围困饿死的时候，他们却不肯从手里头挤出哪怕只是一个零头，不肯给俺们哪怕一口饭!”
“我们只是想吃饭，我们只是不想饿死”，那个人影晃动着手，向着那些民众大声地吼着：“难道你们真的就甘心就这么在这里等死么？!
在这一派沉寂之中，没有人答话，但在这一片沉寂之中，却有着一分无声的燥动，在许多人的心里头开始悄悄地蔓延。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