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就像是被装进了一辆轰隆隆的列车一样，风驰电掣、雷霆万钧地朝着夜色深处驶去，直到黎明时分，站到了，他才离开光影斑驳的车厢，迈出车门，走入火焰升起的晨曦。
记忆里的那栋孤零零地屹立在山林中的木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小小的套房。
他和阿姨就挤在这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小房间里，阿姨拾起了许久不做的针线活，每天除了去镇子上的肉制品工厂上班以外，她就坐在一盏不怎么亮的电灯下织毛衣，织袜子，攒够数量就等肉制品厂放假的时候拿到集市上去售卖。
小镇位于大海的旁边，只要不是太坏的天气，基本每天都会有货船在港口停泊，为这座靠海的镇子到来丰富的海产以及譬如是茶叶、丝绸、陶瓷等等源于世界各地的商品。
往来的船夫少有人会留下其姓名，所以，黑市是存在的，见不得光的勾当也是存在的。
在这个毫无秩序可言的地方，辛勤劳动不过是长久居住的必要条件之一。
但若是想吃饱肚子，光凭劳动是不现实的。
必须要做一些违反常理规矩，违法良心的事才有可能吃饱，而一昧地循规蹈矩，则会被打上软弱的标签，并且因此遭受一系列无理取闹的压迫和剥削。
但老实也不完全只有坏处。
得益于老实，肉制品加工厂的工人们都很敬佩阿姨，也常常会把加工剩下的肉留给阿姨，让她带回去给卧病在床的孩子吃。
当姜宁终于感觉自己可以下床行走的时候，阿姨带着他在这个镇子上慢慢悠悠地走了好几圈，他们踩着铺满黑色煤渣的路面，途经一杆杆造型老旧的街灯，最后来到港口附近的一座石滩。
阿姨站在石滩上说，叔叔他走了，只剩下我们，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站在她旁边的姜宁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大概是知道的，猜到叔叔的离去，以及他们为什么要搬离原来的小屋，不远万里地来到这个吵杂的镇子，还有在他生病期间前前后后发生的这些那些的事情，基本都与他有关。
“对…对不起。”沉默了许久，他看着徐徐掠过大海平面的南风，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地开口。
可是...这时候的道歉，又能有什么用呢？
冷漠的海潮忽而翻起，继而湮没了一个又一个短小而又疲乏的浪花，直到最后沉闷地一头撞死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
零碎的星光已然浮露在泛着桃花一般分红的天空，看着在夕阳下纷飞的海鸥，他不免陷入了无尽的彷徨，觉得自己很是可笑…
竟然妄图通过一句短短的道歉来洗脱自己所犯下的罪名。
这到底算是什么？
如果不是他的话，叔叔和阿姨大概就能一直生活在那栋小木屋里，一直生活到他们双双共赴黄泉为止，如果不是他的话，即便失去了叔叔，阿姨的生活也不至于会变得这样的劳累，不仅每天都要早出晚归，而且还得掰着手指头凑合着过勉强温饱的日子。
可这个世界就是没有如果啊，比起‘后悔’和‘道歉’这两样最没用的东西来说，‘如果’应该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排名第三没用的东西吧？
如果什么都有如果的话，那么糟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得太多。
人活着的时候，就不会在迷茫，永远也不会在黑夜里迷路。
倘若一个人时常能够感受到阳光所带来的光明和温暖，那么，在他临死的时候，就不会那样的恐惧和绝望，以及源源不断的...不甘心。
为什么会不甘心？
他想起了生病时的那一段恍若被神灵抛弃的日子，想起了在混沌与黑暗中反反复复上演的死亡。
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生命还没得到圆满吧，因为各方各面的欲望也没有得到满足，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去做，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来不及去恨，也来不及去爱，也因此而痛苦得怨恨起自己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么一件...自己无法左右的事。
“小宁不用说对不起，在这件事上，没有谁对谁错，都是最后的选择使然，”阿姨说，“小宁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任何的人。”
说话的时候，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大海与天空交界的地方，静静地看着那一轮缓缓沉入大海的太阳，宁静的海面泛着柔和的红色，宽阔得仿佛能够容纳一万个太阳。
“应该要道歉的人是我，是我没能给小宁一个完好的童年，是我对不起小宁，”她忽然间笑了，转过头来，眯起眼睛，微笑着跟那个哭哭啼啼的孩子说，“一直以来都很抱歉啊，小宁，是阿姨没能接纳你，是阿姨还在想念着以前的孩子。”
“失去之后的感受，比失去的本身还要更加痛苦。”
“有很多时候，甚至比死亡还要来得让人难受。”
“阿姨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他跟你一样的善良、聪明，就连名字也都是一样的。”
“阿姨满是期待地看着他健康长大，从他的笑容里，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在他的身上延续，即使在以后，阿姨死了，阿姨的一些东西还会留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生命一同流传下去。”
“可后来，阿姨还是失去了他。”
“所以...阿姨，一直都没能鼓起勇气，鼓起接受你和失去你的勇气，所以，阿姨因为自己的软弱受到了相应的惩罚，所以，叔叔先一步离阿姨而去。”
“去到了那个...”她轻声说，“没有痛苦和绝望的地方吧。”
海浪陆陆续续地收回了它撞在礁石上所激起的白色水沫，呼吼的海风毫无顾忌地掠过了远处的一面生锈的铁网，抚平了那些杂乱的野草。
当海水淹没了大部分的残阳以后，海鸥的背影也已然浓缩成难以发现的一点，与逐渐明亮的星光渐行渐远，仿佛在同一片的天空之外，有着明暗相交的两个世界。
“所以...死掉了就会得到幸福么？”孩子仰起脸问她。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