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辉的肚子已经抗议了好一会，他吃上一顿饭的时候还在弗勒西斯星高空轨道的空间站里。他瞟了一眼蜘蛛般趴在仓储室前面的苏瓦里安“门神”，最后决定还是别去触霉头。
迪文少将显然不会让“珍珠鸟”号降落到可能已经沦陷的弗勒西斯星，但这艘临时抱佛脚的货运飞船没有跃迁引擎，没有休眠仓，携带的补给也就只有两倍行程的量。如果关闭推进引擎，能源足够维生系统工作半年，但全体人员都会在一个月内饿死。所以，极度务实的苏瓦里安人在第一时间进行了配给管制，以期让船员们多活几天。
有人赞成苏瓦里安人的做法，但反对的声音也有理有据——他们此时并不是在等待救援，圣廷随时可能回过头来捏死他们这只“小家雀”，为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做打算根本毫无必要。赵建辉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赞同哪一方，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幻想，圣廷会对他们从始而终，一直无视下去。
因为苏瓦里安人守在储藏室门口，作战会议也不得不搬到那边进行。迪文少将和两个战略分析员围着一个便携式显像井低声讨论，“储藏室门神”也不时地插几句话。参与此次探索的科研人员对此兴致不大，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到之后的惶恐，再到现在的麻木，大部分人都在沉默发呆，其余人则聚在一起争论包裹着恒星的戴森球系统是如何从能量中获取质量。
赵建辉拉着扶手走到迪文少将旁边，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显像井。他在星球地表上没什么值得关心的人，只是单纯打发时间。苏瓦里安人注意到他的窥视，但没阻止，只是砸了咂嘴，发出一阵不耐烦的牙齿咬合声。迪文扭头看了他一眼，便示意他随自己到旁边去。
“抱歉，我没打扰您吧？”赵建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
“没有，我们现在也没什么能做的事情。”少将斜眼看着不远处显像井中的投影，了无生气地说着，“你在地面上有什么亲人吗？”
赵建辉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好奇。”
少见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有时候，这也会让人羡慕。”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赵建辉问道：“现在地面上情况怎么样？”
“情况不太好。”迪文转身望向舷窗之外一片漆黑的宇宙深空，望向此时只有一粒米大小的弗勒西斯星。他的身形大部分淹没在阴影中，仿佛是一具漂在黑暗海面上的溺水者尸体。
“就像我们之前看到的，六艘圣廷舰船抵达近地轨道后开始变形，在进入大气层之前形成了一张覆盖整个星球的薄膜，阻断了我们与地面之间的无线电通讯。之后，那张膜融入大气，变成雨滴落向地面。在这段期间内，无线电通讯短暂地恢复了一阵子，但干扰极其强烈，几乎收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随后通讯又中断了。”少将自顾自地低声说着，似乎也不太在意赵建辉有没有在听。
“那……量子纠缠通讯呢？”
“从地面反馈的信息来看，被‘圣廷雨’淋过的量子纠缠通讯器都失去了功能，但指挥中心等地的通讯器被层层保护着，暂时还没有受到影响，这也是我们能和地面保持联系的原因。”迪文顿了顿，又说到，“不单单是通讯器，一切被‘圣廷雨’淋过的电子设备都失效了，而且这种影响正在扩大。先是直接暴露在室外空气中的设备在雨停之后几分钟内也失效了，然后，有报告表明，这该死的雨渗透能力极强，室内的设备也开始渐渐受到影响。”
赵建辉想象不出这该是怎样的场景，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一切都乱套了，交通、通讯、电力系统全部瘫痪，一切电子设备都有了自我意识般拒绝接收指令。目击报告称，穿戴作战装甲的战斗人员原地石化，大气层内的飞行器自行着陆后也陷入沉默……总之，我们被背叛了，被全部电子设备背叛了。”
天文研究员惊讶地瞪着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将转过身，盯着赵建辉的眼睛，“你对霸主征服之前的地球历史知道多少？”
赵建辉想了一会儿，嘟囔道：“不太多，就是学校里教过的东西。”
迪文无奈地笑了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苏瓦里安人，示意赵建辉随自己再走远一些。关于圣廷如何“无中生有”的讨论已经告一段落，毫无头绪的科研人员们三三两两地散布在不太宽敞的船舱里，没人说话，也没人移动，只有显像井中不时传来低语表明时间并未凝固。
两个人穿过由运载仓改装而来的乘员生活区，走到驾驶舱。少将先确认了一下“珍珠鸟”号的航线，目前它正以最大推力飞向量子传动信标，企图躲进雷区中，暂时还没有圣廷舰船追过来，之后才拉着赵建辉钻进驾驶员休息室。
迪文心不在焉地靠在舱壁上理了理衣服，似乎在思索该从何讲起，而赵建辉则不自在地挪腾了一下身体，尝试找一个能表示尊敬又舒服一些的姿势。
良久之后，少将终于开口说道，“霸主征服前，在地球上，人类和人工智能打了一场世界大战，你知道吗？”
赵建辉点了点头，“你说的这几个字我知道，后面霸主征服的事情也知道一点，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迪文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不是亲历者，但我曾祖父是。你也一样，你的曾祖父母或者曾曾祖父母是幸存者之一，否则你现在也不会在这。霸主征服之后，最高议会禁止研究、甚至禁止谈论人工智能，自然而然地也在淡化人类历史上下足了功夫。现在的人类还知道自己发源于地球，但再过几代就说不好了。”
赵建辉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少将看着赵建辉的脸，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渐渐暗淡，似乎沉浸在了回忆中。
“这段故事由我的家族口口相传，为了铭记自己的起源，为了留下人类的火种。公元2050年1月1日，本应该是一个普通的新年，人们在那天早上睡得很香甜。人工智能在2047年12月12日被一颗核弹摧毁了，当时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个势力做的，现在也是一个谜团，以后更不会有人深究。人工智能造成的全球性动荡在两年的时间里基本平息，经历过绝望，更能知道平凡生活的可贵。所以，人们那天睡得很香甜。”
迪文抬起手，揉了揉脸，继续讲道：“但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却发现熟悉的世界消失了。全球在同一时间失去电力供应，自带电池的电子设备也无法启动，而对于高度依赖电子设备的人类而言，无异于整个社会结构在瞬间瓦解。幸运的人只是在纳闷电力什么时候恢复、今天的出行计划没有导航该怎么办，而不幸的人坐在失控的飞机里、汽车里直奔死亡，或者在无法启动的船只里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绝望呼喊。
头几天还算平静，因为无法通讯，绝大部分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抱着这就是临时故障的想法过着正常生活。但一周之后，人们冰箱里的食物已经腐烂到无法食用，干净的水也越来越少，而电力供应始终无法恢复，没人站出来解释，政府也形同虚设，于是骚乱爆发了。
最先失去功能的是法律和钱。无法互相联系的军队和警察成了一盘散沙，虽然他们还试图维持秩序，但没有及时的消息，只能如同一群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当时有些囤积着应急食品的人还接受用黄金交易，但几天之后黄金也没用了，这种平时人们趋之若鹜的贵金属既不能吃，拿来用还太软，只有食品、药品和武器才是硬通货。再后来，为了生存，军队和警察变成了帮派，为了资源互相厮杀。普通人也拿着一切自己能找到的东西作为武器，为了一口没变质的饼干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同类相食。骚乱，最终演变为一场人人对人人的战争。”
迪文停下话头，让目瞪口呆的赵建辉消化一下。赵建辉出生在星际文明中，即便经历了帝国颠覆战局的袭击，他也无法想象少将口中的世界竟然真的存在过。
“说来讽刺，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作为食物链最顶端的人类，我们创造了电子设备，借助这些东西上九天遨游，下五洋捉鳖，同时却也被电子设备驯化了，成了它们的附庸——一旦失去电子设备的支持，人类用了几万年时间创造的文明，在几个星期里就崩坏殆尽。说白了，当生存需求能够满足的时候，人类才是人类；若生存受到威胁，人类不过是会用武器的野兽。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月，三战数不胜数的罹难者中究竟有多少人死在这两个月里，谁都不清楚。”
赵建辉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就和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对吗？”
“没错。”迪文说着突然笑了，似乎读到了一则好笑话，“你是不是想问，既然人类遭到过一次这样的攻击，为什么以人类为主导的最高议会还会让星际文明遭到第二次？”
赵建辉点了点头。
“最高议会并非全无准备，我们目前还能与地面取得联系就是明证，这点进步还是有的。只是……”少将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些准备远远不够充分。我们在进步，圣廷也没有原地发呆。毕竟，真正了解人工智能的人，都在对面。”
“那……那两个月之后发生了什么？秩序恢复了吗？”赵建辉急切地问道。
“秩序恢复？”少将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从某种意义上讲，秩序确实恢复了，人类基本不再自相残杀，因为……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的热战开始了。数百枚携带基因病毒炸弹的巡航导弹在平流层里轮番炸响，人类在此后的12个小时里几近灭绝，天生有抗体的幸存者一千人里才有三四个，加上一小部分当时恰巧躲在地下的幸运儿，哪还有心思自相残杀呢？即便侥幸挺过基因病毒，后面还有人工智能的机械军团地毯式搜索、捕杀……”
“呃，打断一下，”赵建辉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人工智能为什么不用核武器呢？它应该做得到吧？只要没有被核爆摧毁，后面的核冬天对于机械而言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你说得对，它确实做得到。如果它的目标是灭绝人类，用核武器更迅速、更彻底，而且对于作为硅基量子生命的人工智能而言，核冬天可能不过是天气不太好罢了。但它的目标并非如此，或者说，从一开始，它就没想要站到整个人类的对立面上。它只是要清除我们这批人类，好给另一批人类——决定与人工智能共生的那批人类，腾出生存空间。”少将若有所思地说着。
“当时我们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我们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时候，还有那么一大批人活在人工智能精心呵护的世外桃源。直到霸主介入之后，把还活着的人类都赶到一起集中管理，我们这些人才知道他们那些人的存在，才知道他们作为与人工智能达成协议的被拣选者，事先都接种了疫苗……关于那些决定与人工智能共生、自称‘共同体’的人类，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说来话长。我有时也会想，如果人类没有率先对人工智能动手，会不会是另一种走向。可惜的是，历史没有如果。”
迪文话音落下，被划开一条缝隙的寂静便再次合拢。赵建辉直直地盯着少将衣服上的某颗扣子，沉默着咀嚼这庞大的信息量，而少将则偏过目光望向舷窗外漆黑的深空，思索着刚刚没说出口的话——关于他的曾祖父，关于他的家族，至少他自己不会引以为傲。
“我想……”赵建辉站起来，脸色发绿地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迪文少将点了点头，这代年轻人在虽然在战火中成长，但毕竟没经历过人类因为饥饿而吃其他人的事情，可能都没听说过，“去吧，别去气闸外面就行。”
赵建辉干瘪地笑了笑，便解开固定锁，抓着扶手滑出少将视野。“珍珠鸟”号持续加速产生的微弱重力指向船尾，这并不是一个令人舒适的环境，但少将作为太空军人，对此倒并无不适。他也解开固定锁，打算再去驾驶舱看看，这时警报声却突然打破了寂静。
还没滑出多远的赵建辉被急匆匆赶来的苏瓦里安人直接顶了回来。
“什么情况？圣廷来了？”少将跟在苏瓦里安人后面挤进驾驶舱。
“无法识别身份，但这个时候只会是圣廷！”瓦尔森·哈维肯兹中校转回身，越过迪文头顶，对着生活区中茫然无措的科考队吼道，“敌袭！全员戒备！”
真见鬼，你指望一伙没有武器的科学家怎么戒备！少将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跳向储藏室，船上为数不多的自卫武器都在里面。他打开储藏室，费力地抱起磁轨步枪抛给紧跟在后面的中校，接着拿起一支重型手枪。微重力环境中物体的惯性仍然存在，把磁轨步枪留给飞船上唯一穿着作战装甲的苏瓦里安人是明智之举，少将只是怀疑就算有一整支全副武装的陆战队在这，他们也挡不住圣廷的战舰。
“珍珠鸟”号蹩脚的雷达探测距离只有几千公里，它不是为战斗准备的。这个距离对于人眼而很遥远，但对于星际战舰而言，十几秒钟就到了。生活区的里惊恐的科研人员爆发出一阵尖叫，舷窗外面，一个炫目的光点正迅速变大，几乎刹那间便要与“珍珠鸟”号拦腰相撞。
少将的大脑短路了片刻，回过神的时候，那道闪光已经朝着量子传动信标的方向走远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信标发生了什么？”迪文朝还在驾驶舱的赵建辉喊道。
“不知道，我正在与量子传动跃迁信标建立通讯。”赵建辉手忙脚乱地操作着，过了几分钟，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像……好像是……有一艘船跃迁过来了……”
“一艘船？”少将已经走进驾驶舱，不敢置信地盯着星图全息投影。
“一艘船。”赵建辉也一头雾水地回答道。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