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烨磊和叶婉蓉缩在一处埋在地下的小型掩体中，围着一块非常寒酸的小蛋糕庆祝“死里逃生三人组”重聚。帝国的袭击不但系统性摧毁了弗勒西斯星的军工产业，还对这颗星球的食品和药物自给能力奉上致命一击，而苏瓦里安人却只提供霸主寄生体幼苗的“援助”服务——现在除了苏瓦里安人之外，整颗星球的武装部队都处于缺衣少食的状态，平民更是在饿死的边缘徘徊。烨磊不但没等到肢体修复，连他身上的作战装甲都还是他受伤时的样子，而他们面前这块歪歪扭扭、只有拳头大小的蛋糕，也是艾伦和叶婉蓉用两天的补给配额换来的。
艾伦咽了一口口水，几乎冒着绿光的眼睛紧紧盯着这块和“蛋糕”硬拉关系的膏状物体。
“要不你们先吃吧，我早上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吃过了，现在才中午。”烨磊砸了咂嘴，“而且，之前挖埋掩体的时候，大部分活儿都是你们俩干的，应该犒劳一下。”
“兄弟，这才像话嘛。”艾伦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直接用手抓下一小半“蛋膏”塞进嘴里。
叶婉蓉不禁咽了一口口水，但在暂时性地平息饥饿和避免拉肚子之间选择了后者。随着艾伦破坏了“蛋膏”已经变成了半固体的外皮，一阵酸臭味在正午时分灼人的热浪中升腾起来。
艾伦绿着脸咀嚼了两下，但实在咽不下去，三步并两步窜出掩体吐了个痛快。
“我他妈……这是后勤班压箱底的宝贝吗？！珍藏多少年了？”
听着从地面上传来的吐槽，烨磊和叶婉蓉不禁相视而笑。
“虽然现在不是什么好时候，但欢迎回来！”叶婉蓉伸出右手，马上意识到烨磊的右臂还没有修复，于是又缩了回来，倾过身子抱了烨磊一下。
“是啊，无论如何，和你们两个在一起总比我自己一个人在医院里发霉强。”烨磊也抬起左臂抱了抱叶婉蓉。
“喂，你们两个！趁我不在干什么坏事呢？”艾伦从洞口探头进来，一脸坏笑。
“滚滚滚，我们这是纯粹的同志情谊！”烨磊急急忙忙地放开掩体里唯一的女性，用左手朝艾伦竖起中指。
“哎呀呀，我们三个都这么熟了，你们俩要是……”艾伦还打算再调侃几句，毕竟在镇压自己人的阴郁环境中待了这么多天，难得放松一下，但空袭警报的尖锐声响突然压过了树林中聒噪的蝉鸣，吓得他直接大头朝下摔进掩体，不敢在地面上多停留一秒钟。
“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
艾伦一边咒骂，一边迅速关闭掩体入口。狭小的临时地下掩体转身都难，三个人绊绊磕磕地找到自己的头盔戴上，然后接驳设置在地面上的班组防空电磁炮。
长达一分钟的空袭警报的尖叫声消散之后，周遭陷入一片死寂，似乎连树林里的虫子都噤声了。空袭警报的第一次鸣响意味着敌人突破了太空防御，等到开始登陆的时候，也就是需要地面防空武器开始射击的时候，空袭警报还会再响第二次。两次鸣响之间，大部分情况下只会相隔一两分钟，但也有时候会长达几天。
星球卫戍司令部早在几个小时前向就作战部队通报了来袭的敌人是圣廷，但这对于安抚军心而言并没什么帮助。
在星际联邦成立初期的黄金时代，出于高等外星种族对人类的不信任和对“霸主刺客”的恐惧，最高议会一直在试图淡化人工智能和第三次世界大战留下的印记。即便高等外星种族后来自立门户并与联邦开战，低等外星种族也依然保留了这项政策，直接导致支持重启人工智能项目的那部分科研人员也脱离了联邦。
随着地球被毁灭、三战的亲历者纷纷离世，或许再过一两代人，联邦人类就会彻底忘记这些事情。但现在，圣廷突然加入战局，联邦不得不正视人工智能，反而让那些模棱两可的都市传说变得比真实更加真实。
深入骨髓的恐怖往往不是直入眼帘的恶魔，而是它到来之前那挥之不去的窃窃私语和无处躲避且愈发凝重的阴霾。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而一晴如洗的天空中看不到任何东西，三个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限。
“真他妈操蛋！要杀要剐倒是给个痛快话啊！”
艾伦终于忍耐不住破口大骂，电磁炮受到他情绪的影响，如同癫痫般抖动起来。
“淡定！”叶婉蓉咬着牙强行稳住电磁炮。三个人都只接受过多人同步脑机接驳的基础训练，此时艾伦急躁的情绪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直接压在她的神经上。
发现自己失态后，艾伦也连忙深呼吸平复心情。
“抱歉……”
他不好意思地嘀咕着，而如释重负的可怜姑娘也拍了拍他的手，表示没关系。
“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烨磊插话进来。
“奇怪？今天从头开始就很奇怪，你指的是什么？”
“这天是不是有点……金属光泽？”
艾伦和叶婉蓉愣了一下，连忙向天空仔细端详。确实如烨磊所说，在电磁炮的图像增强视角下，弗勒西斯星的天空就像镀了一层膜一样，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
“这……是电磁炮的视觉传感器出了什么问题吧……”叶婉蓉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烨磊耸了耸肩，张开嘴正打算说话，但第二次空袭警报的尖啸声抢在了他前面。
“来了！”
三个人再次紧绷起来，但万里无云的天空中还是没有任何看起来像登陆艇的目标。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这边没有登陆区？”艾伦困惑地问道。
“不知道，上面目前没有发布任何新指令，我们再等等吧。”叶婉蓉也一头雾水。
说话间，更反常的事情发生了。天空仍然蓝得发紫，但淅淅沥沥的小雨却恍若无根之水般飘然而落。一时间，被散射的阳光染得天地之间充满了七彩光晕。
“哎？！无线电通讯居然没有信号！”叶婉蓉惊声叫道。
三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样吧。队长的掩体就在不远处，我跑过去也就五六分钟，她那边有量子纠缠通讯器，应该能联系上指挥部。”烨磊退出脑机接驳，提议道，“我们三个人里，我现在几乎没什么战斗力，这件事我去最合适。”
艾伦连忙拉住烨磊，“喂，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可想好了。万一在外面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就算四肢健全可能也救不了你。”
叶婉蓉用胳膊肘狠狠顶了艾伦一下，有些担心地说道，“要不然还是再等一会儿吧，说不定通讯就恢复了呢。”
烨磊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事情还是宜早不宜迟。况且距离这么近，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还是再等一……”叶婉蓉说着，抬起手臂试图拉住烨磊，但她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动了，后半句话也被忽然截断。
接下来的几秒内，一切电子设备都停止了运作，灯光迅速熄灭，空气过滤装置的轻声嗡鸣也消散无踪。顷刻之间，突如其来的死寂和黑暗灌满了狭小的地下掩体。
烨磊愣在原地，对黑暗的原始恐惧一时间压得他无法呼吸。足足过了十几秒，作战装甲仍然没有自动启用微光夜视仪，反而弹出一连串报错提示，即将锁死全身关节。烨磊被吓了一激灵，连忙抢在自己“石化”之前强制关闭了作战装甲操作系统。
他卸下头盔，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低声呼唤艾伦和叶婉蓉。但他的声音如同落入了无底深渊，全然的黑暗没有给他丝毫回应。
烨磊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抬起手摸索地下掩体装甲门内侧的应急开启装置。也许外面现在凶险万分，但光明就意味着希望，至少他此时此刻是这么想的。半分钟之后，随着他敲碎防误触保护罩、拉下应急解锁闸，爆炸螺栓在金属板内起爆发出一串沉闷的炸响。
烨磊把磁轨步枪拉到身前以备不测，但却发现它也失去了功能，只好又背回去。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将装甲门掀起一丝缝隙。
午后灼人的阳光刹那间倾泻而来，驱散了掩体中令人窒息的黑暗，也刺地烨磊睁不开眼睛。久违的蝉鸣随之而来，似乎外面的世界什么都没发生。
再次沐浴在光明之中，烨磊终于能放心大胆地粗声喘息起来。他回头看向身后，艾伦和叶婉蓉仍然保持着之前那一瞬间的姿势，雕塑般一动不动。他先探头出去看了看，确认四周没有明显危险，而后把门完全推开，回到他的两个同伴身边。
“喂，你们没事吧？”烨磊一边问，一边试着晃了晃距离他最近的叶婉蓉。后者装甲关节已经全部锁死，操作系统似乎也失效了，整个人像石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顺着烨磊用力的方向直挺挺地倒下去。烨磊连忙扶住她，又去看了看艾伦的情况。与叶婉蓉一样，他也变成了一坨“实心金属”。
“我靠，这……这是什么情况？！”
烨磊后退了两步，无助地向空气发问。紧接着，他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极早期的实验型作战装甲发生过失效事故，差点把穿戴者活活闷死的事情，立即跑过去尝试卸掉他们的头盔。
一般情况下，如果叶婉蓉和艾伦同意，或者他们已经失去意识，他可以用友军身份识别码获得他们身上作战装甲的部分操作权限，但现在他们的作战装甲仿佛变成了一堵铁墙，将一切外部信息拒之门外。显然是为了防止短兵相接时被敌人触发作战装甲强制失能，设计者根本没有在装甲外部设置机械传动的保险装置。
烨磊站在叶婉蓉身前，用仅有的左手扣住她头盔的后脑部分，用尽全力往上掀，但看不清形势、迂腐无比的头盔固定栓丝毫没有要配合他的意思。一番努力过后，毫无成效。他喘着粗气放开叶婉蓉，被气得笑出声来。要不是有这档子事，谁能想到作战装甲的完善防护反而会变成棘手的难题。
他盯着无法动弹的伙伴，焦躁地用手指敲着腿部装甲，绞尽脑汁，试图找到破局的方法。他不敢启动作战装甲的操作系统，害怕自己也突然石化，那大家可就一起完蛋了；但若不启动操作系统，就连最基础的热能腕刀都用不了，全身上下还听自己话的只有仿生肌肉纤维衬层。
烨磊不再犹豫，他没时间了。如果就像他想的那样，维生系统也停止运作的话，叶婉蓉和艾伦恐怕只有几分钟活路。他把叶婉蓉放倒在地上，嘴里嘀咕着“对不住了啊”“艾伦，女士优先”，两脚蹬住她的肩膀，手指扣住她头盔下颌与颈甲结合处的边缘，绷紧全身肌肉，准备再次尝试把她的头盔硬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刚开始发力，叶婉蓉却忽然“说话”了。
“本单位生命维持系统运作正常，内部乘员生命体征平稳，请勿胡乱操作。感谢您的理解与配合！”
烨磊听到说话声，赶紧松开手，但反应慢了半拍的腿仍在发力，差点把自己弹出去。
“婉蓉，你的装甲恢复正常啦？”烨磊欣喜若狂地问道，但回应的他只有毫无感情的合成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迷惑地站起身，一时打不定主意该不该听从那个声音的劝告。他走到艾伦旁边，还不等靠近，艾伦的作战装甲也用一模一样的声音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烨磊后退几步，盯着两个同伴，或者说，盯着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们的作战装甲，不禁从灵魂深处打了个寒颤。他们身上的作战装甲似乎有了生命，有了自己的思想，而且不怎么愿意与原主人继续合作。
想到这里，烨磊连忙把自己身上的作战装甲全部卸下，只留着仿生肌肉纤维衬层。接着，他爬上地面，把盖在电磁炮上面、已经失效的伪装网扯下来，扔进掩体中。
午后的阳光依然毒辣，透过丛林繁密的枝叶，把湿润的空气加热到令人难以呼吸，但烨磊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反而从里到外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栗。如果作战装甲可以背叛人类，那反重力炮艇呢？行动基地和军工厂周围残存的自动防御矩阵呢？
还有……太空舰队呢？
烨磊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用伪装网系住叶婉蓉和艾伦的腰，挨个把他们拉到地面上，而后如同收拾家当般把他们包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粗略地分辨方向，接着拖起硕大无比的包袱，像远古时代的纤夫一样，吃力地迈开双脚，一步一步地向十几公里之外的城市走去。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