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怀里的稚子,一双眼睛在他身上一刻也移不开,怎么看都不够。
“萧北羿,乳名么,就叫阿冀。”
“北羿,阿冀。我的小阿冀,阿娘的乖阿冀。”
襁褓里的稚子快快长大,转眼就到了会说话的年纪。
“阿娘。”
“啊啊啊啊,淮书!你儿子会说话啦!”我惊喜极了,抱着孩子跑到书房,只想和淮书分享喜悦。
他抱过阿冀,耐着性子教了一遍又一遍:“阿冀乖,喊阿爹,阿爹……”
“阿……阿爹。”
我走在一片幽暗的路上,出了牢狱,又迈过雪水润湿的青砖,等回到梧桐居时,脑海里遗失错乱的记忆已经回归原位。
我把自己关起来,桌台上的物件都被我悉数扔在了地上,满室狼藉。
我嘲讽地大笑,喊叫,痛哭……
可无论怎样,我都得不到慰藉。
错乱记忆里难以承受的痛苦,只不过是我臆想而出、让自己得到宽慰的梦。
在那段美化过的虚幻中,我捏造虚假的过往,将自己模糊成一个看似无辜的受害者,就好像我不曾犯下任何罪孽。
淮书,小稚,卫辞含,徐甘棠,阿冀…………
我失去所爱,日复一日的愧疚自责,悲痛欲绝,承受着灭顶的哀恸,得不到救赎。
而这一切,都是我在为曾陡生的恶念付出代价。
安静之后,我坐到铜镜前,看着镜子里忽而变得陌生的脸,沉默无言。
窗外寒风呼号,雪花又一次降落屋顶。
………………
乾元七年,三月初十,九荒王后白舒筠诞下一女,取名沈鸢。
那时我是皇宫里最小的公主,备受宠爱呵护,多少有些娇纵任性,同时,我也顽劣不堪。
要说合宫上下谁惹了祸,宫人脑子都不转的,首先就得想到我头上,这便造就了我年纪不大、背锅不少的局面。
一来二去,我想着名头既然都安上了,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不仅在皇宫里嚯嚯,在宫外也没得个乖巧安生的名声。
索性母后时不时要扶正一下我这颗苗苗,到最后也不算长得太歪。
乾元十一年,我认识了顾景和。
他常带着我出宫游逛,我在元安城各大店铺酒楼瓦舍都成了常客。我们常年穿梭在街巷,寻乐子,吃小食。
他同我玩乐,也陪伴我、照料我长大,是我视之如挚友之人。
同年十月,街巷散布起关于赤桑的传言。
当年赤桑的战神风城从晖昀海拾得一块血玉,作为满月礼赠与初生的小皇子。
而在赤桑没落后,这块玉石便不知所踪。自此引得不少人垂涎这块血玉,坊间也有仿制品泛滥。
我因好奇看过那块玉石的画像,瞧着嘛,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
后来一次去顾府上做客,看见顾景和捧着一个小木盒,我伸长脑袋去瞧,正看见一块眼熟的玉石。
我嚷着是赤桑遗落的宝贝,他糊弄我说是顾大人上当买的仿制品,说着就要收起来。
可那玉质地甚好,一看就是真的,我自是不依不饶说他小气想私藏,不愿意给我看罢了。
最后他没了法子,跟我说着悄悄话:“好吧,我跟你坦白,你别往外说,这是我爹前两年在一个玉石铺子里买来的。”
乾元十三年,娄家夫人进宫看望太后,同来的是小尾巴——娄云峥。
母后说娄家夫人是太后亲侄女,这算下来,小尾巴就是我表弟。
他嘛,就是大人常说的那种熟读诗书、懂事知礼的乖孩子。
娄夫人让他同我玩儿去,于是自那时起,他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我身后,总爱问着“阿姐,我们今日去哪儿玩”。
渐渐的,出宫厮混的队伍就多了一人,小尾巴这个乖孩子愣是被我带偏了去,小小年纪就学会骂人了。
要不说沈洵气人呢,脏话连篇,还让小尾巴听去了。
乾元十四年,我遇见一位小公子。
那已是入夏的时节,父王收回失落的墨湖,举办了一场盛宴,八方来贺。
午宴将开时,我还为着一身衣裙使性子闹,被姑姑追着满宫跑。我为躲人跨坐在宫墙,忽然看见一人在拾掉落到墙根的铃铛。
他立足青砖绿瓦下,仰头看来,迎着炽热的太阳,好看的画里走出来一样。
我瞧他生的好看,又觉这么看着别人不好,傻愣愣地咧嘴朝他一笑,又喝他:“你是哪家的小公子,怎可随意跑来朝阳宫。”
那日夜间,我爬到屋顶看烟火,那位公子不知道哪里瞧见的,竟然寻了过来。
我和他聊着天,在看过一场烟火后又赏起了星。
我瞧见一颗不知道名字的,问他是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啊,眼瞧就是夜深时分。
我们各自散去,他把随身的铃铛送给我,我瞧着铃铛上刻画的图案,说:“星星叫小白鹿。”
乾元十六年,十一月十九,小稚降生了,母后在榆树下为她埋了一坛女儿红。
她成了宫里最小的孩子,母后说妹妹就叫沈幼年。
我好喜欢这个粉嫩嫩的小人儿,她那么爱笑又可爱,我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小稚爱黏着我,睡前总要听我唱歌谣哄她入睡。她什么玩意儿都会拿来跟我分享,也总寻我喜欢的送与我。
母后说我俩合该是双生的姊妹,互相陪伴着长大才好。
我在小稚身上寻到的快乐和幸福太多太多,像是夜里的繁星一样数不清。
乾元十七年十二月,平亲王伙同丽妃一族谋逆,王城内死伤无数。
我在陶馆门口看到了宫变初始的一幕。
我看见一干侍从四散奔逃,眉眼间皆是惧意,若一树被惊住的鸟儿腾飞而起,各自逃命,仰头一望,看见一个灿若明星的光团划破漆黑的夜空,升得很高。
我能看到有箭羽破空而来,擦着我的身侧落下,直挺的立在雪地上,能听见哒哒的马蹄错乱纷杂,也能听见刀剑相撞迸发出的寒声。
“公主快跑啊。”
云冬突然冲出来,拽着我奔走逃命,穿梭在殿宇间。
可惜,我们迟了一步。
我们错过了撤离朝阳宫的人马,空旷的宫殿只有寒风呼号。
在寻去处时,我们被发现了。
云冬将我藏在衣橱,独自一人迎着刀光去往末路,她柔弱的身躯高大到能为我遮挡住所有的风雪。
雪地上绽放红梅,本该盛开在来年的花,等不来春阳。
我透过门缝窥见一双闪烁着寒光的眼,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向叛军供出我的藏匿之处。
火油浇在偏殿四周,在火折子落地的一瞬,朝阳宫成了冰天雪地里盛大的篝火。
我在浓烟大火里挣扎着,朦胧中,我看见了顾景和。
醒来时,我在青玉楼的阁楼上,顾景和守着我身边,衣衫散出浓烈的血腥气。他喂我喝了药,我又在高烧中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叛乱已平,我躺在母后怀里。
她们问我发生了什么,可惊吓过度后又发了高热,我实在记不清,唯一记得的就是云冬不在了。
乾元十八年,夏苗,我在一众同龄的皇嗣及宗室子中拔得头筹,赢来小稚最爱的那支流苏簪。
同年九月,顾景和踏上了战场,自此开始了他纵横疆场、屡立奇功的几年。
乾元十九年,顾景和平定洛泽之乱,少年郎得胜而归。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从此时起,于这位年少成名的少将军的赞许经年不绝。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