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稚走后，我成天和母后待在一块，或讲起小稚的从前，或沉默寡言相互依偎，像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兽。
我不知道未来的样子，只乞求随着时间的流逝，留存在心间的伤口可以到得到愈合。
在顾景和斩首前一夜里，我去了死牢，他说他想再见我最后一面。
我嘶声质问他许多事，发泄着心中郁结的情绪，只可惜没能得到分毫的慰藉。
他始终抱着歉意，不敢抬头看我，又或是无休止地道歉，他最后留给我一句话，他说，沈鸢，你不要活成一颗棋。
乾元二十七年，九月初二。
我去锦食阁买来点心，带去皇陵给淑妃和小稚以做祭奠。
在出皇陵的一刻，我念及和淮书曾说锦食阁做的白玉糕最好，等哪日回了九荒一定带他去尝尝，于是调转马车又去了一趟锦食阁。
我仍然记得那个食盒底部的祝词刻牌上写着“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看着寓意如此美好的祝词，我从没想过这一份甜滋滋的糕点会是致命的毒药。
乾元二十七年，九月初五。
北漠传来一封又一封书信，催促着我们的回程。
就在准备启程的前几日里，我带着淮书去了很多地方，想以短暂的旅程疗愈心底巨大的伤口，或许如此做能以较好的状态返回北漠。
我和淮书去钱伯的秋桐涧捎上两坛白藏，之后骑着马赶往青凌峰。
山峰顶端是一颗高耸入云的红枫，火般热烈的红色落叶铺了一地，恍惚间我想起一桩旧梦。
曾以为的幻想，如今成了真。
那日夜里我看见漫天的繁星，微风吹拂耳畔时，我想起来记忆中遗忘的一角。
我记起一颗被我换作“小白鹿”的星星，想起宫墙下滚落的银铃铛，回望到平阳郡的相遇。
原来我们在彼此的生命里早早的就留下了足迹。
我在意外之喜中拥抱着我的爱人，看着夜幕中流星划过。
我听见他说，夭夭，我好舍不得你。
那时我并未察觉到异常之处，只听着淮书在耳边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话。
夜风习习地吹着，枫树上的叶子又落了。
他说他很难过。
他说，他是溺水的人抓不住浮木。
乾元二十七年，九月初七。
淮书的毒发作了。
起初虔恪骗我说是蛊毒，是当初赫雅留下的蛊毒未清除干净的，所有人都这么告诉我。
巫医说没有解药就只能等死。
肃明帝未等我去求，他便已然大手一挥遣了一队人马去回牧，他说淮书一定不会有事，让我等着便好。
我那时手足无措，慌乱之中视肃明帝为救命稻草，只盼几日后能得来救急的药。
乾元二十七年，九月十一
月上枝头，群星满天，朝阳初升，潮起潮落。
时间过得好快，为什么就是不肯停一停。
最后一日。
我已经徘徊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看着萧淮书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俊朗温润的面容早没了往日的风采，毒药折磨得他整个人都脱了形，像秋末最后一片枯叶，即将掩进冬日的初雪。
他的眉头总是蹙着，我抬手抚平了一次又一次。
拾一突然冲进门来，哭着说：“公主，解药没了。”
我抓着她的肩问了无数遍，最后带着难言的恐惧跑向了昭和殿。
这条路我踏过千万次，却从未觉得这通往整个王国权利最顶端的路，漫长的叫人心生悲凉。
愈加离得近了，脑海里忽的浮出一个念头来。
白骨垒筑的高台下铺陈的路，下一次洒的又是谁的鲜血？
我推开禁闭的殿门，洒进去的光只照到龙椅上端坐的帝王。
他从宝座上逐阶而下，靠的近了，我也看得清了。
是威严不容轻视的君主，是冷漠阴鸷的，怪异扭曲的，陌生的，唯独不是那个慈爱的父亲。
我问他为何应允我的不作数了，说过不伤淮书性命，为何要骗我说好，也问他当真要我血祭三军前。
肃明帝只是阴恻地笑着，他说：“朕的确没有伤他，夭夭啊，那碟糕点可是你带去给他的，对吗？”
白玉糕。
是我亲手带给淮书的白玉糕。
等我想明白了，被点醒了，才从惊恐中抬起头来看着肃明帝，“是我……你让我，亲手，杀了他？像我曾经许诺你的，对吗？因为我忤逆你，违抗你的命令，杀了你的人，所以你在报复我吗？父王？”
“朕确实没想到朕的女儿会有如此狠的手段，秦昭月，魏荣，芮歌，一个比一个死的惨烈。若不是此次你回来北漠，朕还不知道你为了一个萧淮书能做出这些事来！”
“你既有狠心，用在萧淮书身上，有何不可。”肃明帝拂袖转身，转身走去向宫殿漆黑一片的深处，“此毒无解，别白费力气，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你回去吧。
我瘫坐到地上，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极尽嘲讽苦涩。
看着肃明帝远去的背影，我恍若是看见了倾倒的不周山。
那一刻，我觉得天都塌了。
………………
我不记得是怎么回到的梧桐居，或许是一具行尸走肉。
淮书醒了，倚靠在床头蹙眉沉思着，可那样子并非是因毒药的折磨，更像是晓清某件事后的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他觉察到有人来，侧头看我那一眼再不是温柔和深爱装填的海，冷漠，失望，质问……是所有我不愿也不敢在他眼里看到的东西。
他平静地望着我，说：“夭夭，你来。”
“……好。”我无所适从地坐到他身边，看着那张惨白的脸，心里愧疚又难堪。
“我睡了很多天，晕晕沉沉的，不过我也想明白好多事。”他嘲讽地笑看向我，“你从一开始就想杀我，是不是？这是你联姻的目的，如今也算是达到了。”
“没有……我没有，没有。”我急忙否认，却解释不得，慌乱之余是心虚惶恐。
“你想说最初是想杀我的，慢慢的和我有了感情，舍不得了？”淮书的脸上挂着几分戏谑，“可是白玉糕是你亲带给我的。你素喜甜食，那一日却是半点没沾，说心情不好，没有兴致。是当真没有兴致，还是一心想要我死？”
“不是的，淮书，我没有想要杀你，我不知道糕点里有毒。是，我联姻的目的是……可我后面不想的，我想去爱你，舍不得你，我怎么会想去杀你。我后来若真想杀你，又怎会有阿冀。”
“对啊，还有阿冀，你以后要怎么告诉阿冀呢？怎么跟他说？”
是啊，怎么说呢，告诉他是他的阿娘亲手杀了他的阿爹吗？
“那母后，砚青，皇后，你的朋友呢？还有所有待你好之人，北漠数以万计的子民，你只对我愧疚不舍吗？你只想我活着，可就算我活下来，你又让我怎么去面对他们，你想过吗？”
他气愤地攥紧双手，质问我：“五公主你可曾知道，从你答应你父王屠戮北漠时候开始，你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你中途想要停歇，可肃明帝呢，他会吗？你想要欢愉度过的三年，却要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来换，你可知道？”
那一瞬间，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恨。
我哭求着他不要这样看着我，告诉他那些不是自己的意愿，却也深知到了如今这一步，再多的解释也是无力，我和他只会是陌路上冷眼相对之人。
淮书别开头去，眼里只有漠然。
我难过地捧着他脸，“淮书，你别别不理我，我错了，我该答应我父王的，我真的错了。淮书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是夭夭啊。”
“淮书，我是夭夭啊。”
他冷冷地拂开我的双手，那双柔的春水似的眸子结了一层厚重的冰，“你是九荒的五公主，你不是我的夭夭。”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