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突然吐了很多的血,整个人都没了气力歪栽在我的肩头,像是要燃尽的油灯。
我一直守在他身边,盼他醒,盼他好,也絮絮叨叨地解释。
天色又晚,梧桐叶从床外飘进一片,我看着将枯的树,祈祷淮书能再醒来看我一眼,这样就够了。
乌云在穹顶退了些,月亮才露了头,快要十五的天,那夜的月亮很亮,很亮。
淮书终于醒了,只是一双眼浑浊的不该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他说着胡话,看着头顶的帷幔出神,除了虚空中只他可见的东西以外,他的眼里再装盛不下其他。
他的眼里,全是过去的回忆和跑远的时间。
“夭夭你看,你的小白鹿……五公主不会来偏远的山林,小娘子莫要胡诌……夭夭,我也很满意……鸢鸢在枝上,永远都不会落下来……夭夭……”
他不住地念啊,我就俯在他胸口靠近了听。我求他再看我一眼,可他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头没有向我偏过来一点。
他只是伸出手来去触握不住的风,我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夭夭,我好舍不得你。”
黑夜重归宁静,窗棂下的蟋蟀鸣唱起初秋的寂寥。
淮书合上了双眼,我看不见春水里自己的倒影,不远处梳妆台上的铜镜,只映着一具枯骨。
我把脸别向窗外浓黑的夜,扣住了他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永远抓住我的星星。
淮书,你是困了吗,怎么我喊你你都不回话。
淮书,甘棠姐姐说你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猫,特别可爱,是吗?
淮书,太后来信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你说我写什么时候好呢?
淮书,舒窈她们说等我回去摘柿子,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淮书,我们回家好不好?
淮书,我把你弄丢了,你不会回来了,对吗?
天终于亮了,而我的星星,终究还是落了。
乾元二十七年,九月十二。
我在床边坐了整夜,清晨才有人推门而进。
母后和几位娘娘将我围住,在我视线所不能及之处,有人把我的淮书带远了去。
肃明帝操办了一场极其简易的葬礼,我的淮书被仓促地掩在了黄土之下。
阿冀问我阿爹去了哪里,我看着那张稚嫩的脸,说不出一句。
他和淮书长得好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多好看喃,怎么望也望不够。
可再像也不是淮书,我的淮书不在了。
他那么恨我,到了最后也不曾看我一眼,才不会像阿冀一样久久地盯着我的眼睛。
………………
第二日清晨我和几位娘娘坐在园子里晒太阳,我呆愣愣地不说话,谁也不搭理。
直到轩哥儿从树上飞下来,嚷了一句:“夭夭要和被子过吗,又不起床。”
有什么挑动了我的心绪,我好像看到了谁的身影,模糊着,看不清。
模糊的画面中有人抱我在怀,宠溺地笑着,我一再撒娇,只想多睡一会儿。
风一吹,画面散得没了踪迹,熟悉温柔的声线也消弭在风中。
我疯癫了一样,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轩哥儿吓得振翅飞开好远。
若无其事的伪装被撕碎了一地,我崩溃难抑地哭着,手扶着桌沿,身体滑落到青砖上。
我哭到发不出声音,心脏被粗壮的藤蔓盘缠着收紧,无形的海水侵入口鼻,我得不到喘息的机会。
我抱着萧淮书遗留的衣物,想着过去发生的种种,仿佛只有那样我才能够心安。我缩在床上闭紧双目,一次次勾勒他的面庞,想他入我梦来,哪怕一面,我都知足。
白日黑夜交替而过,却是一个背影,衣衫一角,我都不曾梦到。
乾元二十七年,九月十八。
肃明帝说小稚身死是他权谋路上的意外。
可笑极了,小稚花一样的生命,被他轻松地说成意外。
他还告诉我舅舅的死有他的参与,表兄在猎场身死是阿哥所为,如今相澧的君王会他一同连手攻打北漠,当然,是在收复回牧以后。
那时候我才觉得他的野心有多么可怕。
没几日后母后也得知真相,她把自己关起来,将寝宫里的东西砸得稀碎,一地狼藉,直到没了气力才罢休。
我和昭仪将她扶到床上休息,看着她合上的眼眸,睡去的容颜,我突然觉得我和她的人生好像。
我和母后都曾是备受宠爱的公主,只知喜乐,不闻忧愁,而如今……
我们都是彼此的镜子。
我能透过她看到往后的风烛残年,她望向我去看曾经的秋月春风。
乾元二十七年,十月初一。
九荒和北漠开战了。
战况最初是在泯水关,迎战的是卫老将军,辞含的父亲。
兵力悬殊下,北漠不敌敌国的进宫,捷报接踵而来,阿漾说泯水关就要失守了。
我藏了乔汐数日,在听闻战况危急时,她拖着将好的身躯,留下轩哥儿和一封诀别信,在黑夜里隐匿了踪迹。
她说她探查得知离岸早已遭遇不测,只带回离岸的手绳给拾一。
拾一在收到手绳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待了半日,出来那刻,俨然变了一个人,褪去一身的稚气,我不想她会已这样的方式长大。
轩哥儿在一日夜里不知所踪,我望着秋日里萧索的天空,知道他是追随主人回了故乡。
我回来九荒了,又好像从未去过任何地方,有关北漠的人和物相继销声匿迹,我现在孑然一身,什么都没留下。
庭院太空旷了,心里空落落的,缺失的那角再也填补不回来了。
乾元二十七年,十月初四,泯水关失守。
我不想要知道我的亲友如何殒命,不想听到捷报,想一条白绫了结性命,可想到阿冀,我只呆呆地站在木凳上,握着白布木然地哭。
肃明帝正在这时进门,看见这副情景,一气之下说要送我去边关,跟着沈裕之,要我亲眼看着北漠如何一步步走向覆灭。
乾元二十七年,十月初七,平阳郡失守。
我倏然觉得军营恍若闹市,胜利的号角声中士兵们姿态昂扬地回来了。
他们说拿下了平阳郡。
他们说这场仗打得漂亮。
他们说掳掠回的女娘娇艳好看。
他们说守城的那对夫妻在高高的城墙上。
我猛地冲向营帐外,穿过兴奋高呼的人群,酒碟相碰的欢闹场,在洒满鲜血的土地上奔走。
我看着城墙高耸,两边各挂着一副生息全无的躯体,鲜血蜿蜒着渗入砖石,从高空中往下流淌,一滴,又一滴,砸在墙根,汇出形状诡异的一滩。
我尖声厉叫,背转过身想要逃离,可我四周无不是鲜血淋漓。我站在尸山血海的一隅净土,这里满目疮痍。
乌云铺满穹顶,雷声滚滚,瓢泼大雨自天际而来,顷刻间脚底汇出一片河流,雨水冲刷下只有一地赤红。
好冷啊,还不是凛冬腊月,怎就冷得深入骨髓。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