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恨、也不怨，就是不甘心穿透心间。
身体无能，她就动嘴，一连串的询问婉儿——她搞不懂。
她搞不懂，为什么她恨之入骨的风无情要救她；她搞不懂，为什么恨她入骨的梨钰要救她；她搞不懂，为什么彼此仇视相恨的白玉倾也要救她。
自己在敛红坊结下的梁子有鸿沟深仇，却还能在此地受得帮助。
她甚至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哭。
世界待她不好，却也不差。
打出生起，就有深深泥淖黏着于心，这让她不满，不满却又无能。
于是她恨，恨怼自己看不惯的人，怨埋自己看不惯的事。
如今这些小小细丝竟然编织成一张网，乘载住无止境坠落的自己。
她不理解，只是有温暖注入心间，然后胸腔灼烧，又不免咳出一口黑血。
“真惨吶……”婉儿勤快的动作像是对方采寒充耳不闻。
“他们没有理由对我这么好。”
抹完白玉青给的药膏，结束线头包扎，婉儿在一旁洗净双手。
“是我亏欠他们。”
你没有。
简单从人中画过三个手势，方采寒能看懂。
“婉儿……”
你为敛红坊付出许多，大娘很宠爱你。
“她没有，婉儿，我知道她没有。”
我在想……你是不是……曾经帮助过我？
“婉儿……”
我曾经对不起一名艺女，她想帮我，我却没能领情。
“是吗？”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听起来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呢。”
方采寒喘吁一口气，吸吸鼻子，干笑两声。
但她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或许还不坏……
“嗯……我也觉得这个世界或许还不坏。”
因为缘分，我才能在这里帮助你吧。
“那我要好好谢谢你了……”
不客气，吃粥吧。
婉儿将手掌贴上方采寒面颊，用拇指轻柔逝去她眼角湿润，替她将毛发柔顺整理干净。
这一举一动，都被方采寒用身体的感触记忆在心中。
心胸混乱，这种感受很复杂，却很奇妙的和谐。
婉儿端起汤碗，接着鸟口喂水的姿态，换乘一杓杓白粥。
“真好吃。”
只是白饭和水，和药草调料，味道是如此单调，却又富含酸咸苦甜。
即便是稀饭，方采寒仍旧让自己嚼食米粒，直到所有感情被她咬成碎末，方便吸收。
在与三姑娘释怀之后，她或许还要与自己的仇恨释怀。
吃慢一点。
碗儿揪着汤匙用单手比划。
“嗯……谢谢。”
第二杓，婉儿没有应嘴，只是微笑，那抹笑直透进方采寒心坎里，是阳光照融冰雪。
方采寒也没咬杓，她只是看着婉儿和煦笑颜，报以同样的微笑侧脸。
感动并不能满足饥饿，她心甘情愿地接受婉儿一匙匙的爱护，让脑袋放空，全性让身体疗养自己。
一来一回间，一碗小粥很快就被吃食干净。
“还有吗？”
还有一大锅！碗儿夸张的手势透漏喜悦神态，接着踏着灵动步伐快速回到厨间。
那举动像是有麻痹效果的毒药，方采寒竟觉得身心舒坦，好像所有忧愁烦扰都在抹去眼泪那一刻被跟着抹掉；都在放出毒血这一刻被她的身体自动排除干净。
身体有热火横烧，方采寒知道，这不是生理病变。
她死过一次，就在前几天，就死在游龙之手。
现在起死回身的她，是不同人。
抛却权力加身、抛却过往苦痛、全身散发着安定的和谐力量，如静谧森林中的虫鸣、流泉游水中的涤鱼、迎春自然的暖风、入冬怯寒的暖阳。
这一刻，她脑袋清醒，在这惨无人道的地下世界中，她能看到蚁土雄兵、蜂巢千卒。
该有一种力量，能够将所有的不满化为无、再将所有的无化为暖。
那么即使世界待她不公不义，她也足够柔和地笑了出来。
身体虽不能行走，但她躺在床上，缓慢地用左手揉捏自己的身体，给予关怀爱抚，并喜悦道：“辛苦了。”
是辛苦了，受难许久的自己。
是时后，好好接受别人的善意，然后将这股力量嚼食吞咽，再化作下一个帮助人的能量。
婉儿再端回一碗温热的清粥，只有药香，两人静默不语，专注感受在当下给予与接收的温暖之中。
季晅回到机关密室之中翻找，方采寒既醒，丢失了当前的首要目标，他终却可以静心下来观察师叔的所有藏书。
照着自己的藏书癖好，先找《加齿应身》的书籍，这是说明机关如何安放在身上，如何附助人体运行，又不造成亏损的结构。
他边走边在整个地下密室内游荡，东摸西扣。
木头、纸材、纸材、竹片、纸材、木头、金属。
他在书架上碰到一颗小球，大小跟他原先工作间里的玩具差异无几。
心血来潮，他拿着铁球摇晃，想要探听里面的结构。
无声、无磁，出于百丝脉拆解机关的本能，他将小球按在工作桌上迅速旋转，但小球却无动于衷，仍旧结实。
或许是转向错了，季晅将他侧翻九十度，在进行一次旋转，那金属球就向着离心结构的方向分岔成两片铁块，是靠着远离旋心力量做成的机关锁。
球心中央还掉落一个如同锁齿的铁片，泛锈生铜。
“钥匙吗……？”
季晅拿着铁片在书柜上攀着，一一比对，但仍就没找到有跟锁齿铁片相符合的孔。
他在书柜边找到一个圆柱型的金属卷轴，比大腿粗壮这么大，却整个卡死动弹不得，有个锁孔；找到一个鲁班木盒，这跟他工作室里有的一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八条木棍拆解开来，然而却没藏有什么东西；接着是一块皮，上头有着手掌般细致的纹路，不知道是扒下来的真皮还是又什么兽皮刻出来的。
那皮卷曲着，张开来就跟一个人类手掌差不多大小，很是惊然。
最后是一个小木人偶，单纯只是木桩，静立着没有任何反应。
也不能动、也无秘声，看起来不像是机关，更像是摆设。
毫无头绪，季晅只好去另外一旁存放材料与试作品的地方寻找密码。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