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喜没有在她脸上看到愤怒或是羞耻的神色。
春喜跟在张氏身边许久,当然清楚张氏如何自小教导王侍棋,譬如王家那条“王氏女不与人做妾”的规训。
王侍棋将一脸纳闷的春喜送了出去,才回到自己屋里,洗漱了睡下,把心中的种种思绪全遮掩在了紧闭的眉眼之下。
王侍棋有王家人的尊严,自小的教养、家族的没落都使得她习惯地严守家族训义不敢踏过雷池一步。幼年时遇见于又灵,短暂的亲密,就有如将一只还嗷嗷待哺的小兽关押在了铁笼里。
当于又灵出现时,她腿脚未动,但她的心早就飞过雷池去了。只是一直以来的生活经历为她戴上了一个面纱,让人看不见她的心思。
春喜来说过这一番话以后,就好像往王侍棋的心里岔进去一把钥匙,当她再见到唐琬,看着唐琬的眼神就变得有些许不一样了。
唐琬敏锐地察觉到王侍棋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东西。
唐琬无法明白那种东西叫做挑衅。
这样的诡异持续到了七月十五。
王侍棋带着莫名兴奋安静等待了几日,眼见兄嫂一如往常地过着日子,并没有任何与她有关的动静,也不曾去于府“走动”,不由得怀疑春喜是不是听错了。
但即使如此,王侍棋仍是像心里有野草在疯长似的,一想到能够有一个名分陪伴在郎君身侧,竟一时收不住妄念了。有些东西,不点破则已,一旦点破,就是把笼子里随着年月变迁逐渐长大的野兽放出来——想把它再关回去,怕是要费好大工夫的了。
王侍棋失望之余,面上又回复了原先那副云淡风轻的清冷模样,只是心里在想的什么,没人知道。
王侍棋有许多公务会与唐琬有交接,又是唐荣的得力部下。少不得与忠勇伯府或是于家都多了许多走动。兼之又与唐琬同为女子,进出后宅没有阻碍不便,因而王侍棋时常以各种名目拜访唐琬。
有时“偶遇”到唐琬夫妇在用膳时,自然也会顺道为她加上一副碗筷。
唐琬忙着筹措迫在眉睫的女科举,并不留心王侍棋的行为举止是否哪里不对。于又灵却是看得明白,不禁暗叹。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王侍棋哪里是为了公务上门的,分明就是盯上了他,只是她演技精湛,寻常让人看不破。
偏偏唐琬不明所以,还有事没事热情地引“狼”入室,邀“狼”同食。
于又灵顿时觉得,应该与妻子好好谈一谈了。
于是到了八月初二一个静蔼的雨夜,被窝里于又灵和唐琬有了一番简短的谈话。
谈话的内容自然是没有人知道的,就连近身的冬桃和夏菊也丝毫不闻。不过夏菊倒是知道,之后的一日,于又灵避开众人坐在书房的案前,花费了半日书写了足足有十几张纸的“悔过书”。
作为陆七娘曾经的贴身大丫头的女儿,夏菊当然略知一二有关于于家悔过书的“悠久”家族传承。
夏菊幼时听娘亲醉酒时说漏了嘴——正房有一个暗间,里头摆着一个上了锁的箱笼,箱笼一概有夫人亲自打理。据说里边装着老爷自打成亲以来写过的所有悔过书。
夏菊偷眼测算了下,少爷也就刚写到第八篇,要追上老爷还早得很。
……
唐琬暂时没有空闲去计较王侍棋的小心思,虽然她也觉得不痛快。
八月初九,是大周、也是古未有之的第一科女科举。仿照男科举,设秋闱、春闱,考生在户籍所在州郡报名参与。
唐琬不必亲临贡院督考,但仍是需要与彩莲一道,在幕后统筹各州郡的考试情况,并整理汇集,呈递给帝君阅视。
正如预计,从各州郡传上的官府统计来看,报名入场的小娘子人数远不如男科举。甚至有个别乡风严谨重礼的州郡居然只有不到二掌之数的人赴考入场。
但即使如此,各州郡加起来的人数仍然比估算的要稍好些。尤以松州为首,报考的小娘子竟有数千人之数——陆元贞对松州人的影响力确为可观。
与只有几人入场的州郡相比,其人数不可谓不悬殊了。
熙和帝逐字逐句阅视唐琬汇编来的报考情况统计,眉眼微皱,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各地报考人数虽差距悬殊,却在入场者的出身来历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一致。
各州郡不论富庶,参与女科举的,十人之中有约摸七人是商户抑或是败落大族之女。
剩余的三成,才是大户贵族抑或是衣不蔽体的贫穷之人——呈现两极分化。
商户、败落大族之女,基本家境殷实,能读书识字,但却缺的家族的名望。商者最贱,向来被人鄙夷,这些人会积极参与,是在熙和帝预料之中的。
贫穷之人则是不必多说,食不果腹,温饱尚且无力,更遑论读书,能识得几个字就算是不错了。
“阿琬,你如何想?”熙和帝以手指着文书其中一行,正是“…富贵之家参与者寥寥…”那一句。
唐琬早有腹稿。
王公贵族,权爵贵勋,本身就已经是手握长久的富贵,绝不会迫切需要家中妻女“抛头露面”为家族争取利益。
更何况,帝君开女科、取女士,原本就最冲撞他们的利益,他们不下绊子阻挠就已不错。
大家世族,不缺名利,不缺富贵,重的是礼法。出自大家的小娘子,举手投足已是精致至极,何须“自降身价”投身科举!
其实熙和帝心里也是明白,这些大家世族原本就是不大可能被一点蝇头小利所拉拢的。
原本科举取九品中正而代之,正是为了响应寒门子弟的崛起。朝野内外,士族和庶族的壁垒也不可能全然消失。科举是庶族上升的通道,也为朝廷引进了大批可用之才。帝君敢为人先允许女子入士,也不过是在与世族对抗的庞大的庶族洪流之中,加入了女人这一群体罢了。
故而,在这几年帝君与朝臣有关于女科举的拉锯之中,反对者大多是祖上数代积累的名门望族,而支持帝君的陆元义、云裁等人则无一不是来自底层的。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