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来晚了一步。
他过去时,蒋松平正靠着大迎枕,半躺在床上。双目充血,面色如金。见他来了,脸上便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可搭着他这个脸色,即便是极淡的笑容,也显出几分阴森可怖来。
孟湛蓦地一惊,忍不住停下脚步,微微蹙着眉头,看向蒋松平的眼神带上了些许探究与兴味。
他这是畏罪自裁吗?
蒋松平不觉有异,只是用气若游丝地声音道:“孟先生来了,可惜此处简陋,无可招待之物,还望先生见谅啊。”
说着,他又忍不住咳嗽几声,嘴角流出了暗色的血,他毫不在意地擦掉。继而又指着一旁的杌子,道:“先生请坐。”
兴许是方才服侍他的下人所坐,蒋松平却不觉有何不妥。语气十分轻快,仿佛孟湛今日前来只为旧友相会,来一场畅谈罢了。
孟湛见此,眼里闪过些许疑惑。蒋松平的态度太奇怪,并不像一个被发现身份的细作。更准确地说,是对他的态度过于奇怪,没有冷笑,没有怨恨,反倒带着几分……善意?
是人之将死,所以不欲为恶么?
他猛然间想起,蒋松平家中亲眷早逝,并未娶亲,但慕容禛早年送过一姬妾服侍他起居,可他今日过来,却没有见到那姬妾的身影。慕容禛早就封锁了府邸内外,定不是已然潜逃。
孟湛随意扫了一眼房间,样样物件都不缺,并不能瞧出异常。他亦没有坐到杌子上,依旧站在原地,道:“蒋长史何苦如此?”
“何苦如此?”蒋松平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只是为主子谋事而已,有何不妥?”
为主子谋事……
孟湛心中一惊,莫非蒋松平从一开始就是慕容祗的人?难怪一直孑然一身,他是早知会有今日。可他在慕容禛身边待了许多年,那会儿慕容祗才多大,怎会有这样的本事?
或者是林淑妃?
蒋松平大抵能猜出他心底在想什么,继而又意味深长地问道:“殿下让你来问什么?”
孟湛回过神来,沉着脸问道:“殿下想问长史,何苦如此?他还想问,长史的主子在殿下身侧留了多少人?”
蒋松平闻言便笑了起来,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揶揄的味道,“殿下这问题不该问我,一个细作怎会轻易回这样的话?”
顿了一下,他又意味深长地道:“孟先生,你自己莫非就没有想问之事?在你来之前我已服了毒,大概没几刻钟时间了。”
孟湛闻言一怔,盯了蒋松平半晌,并未开口。
蒋松平又接着说:
“比如,在私运一事爆发之前,我为何会去翰墨书局?我堂堂一皇子府邸长史,怎会同一个身份低微的伙计相谈甚欢?又比如,孟先生似乎还很了解翰墨书局,对么?”
孟湛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蒋长史,你的话太多了。”
“怎会多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蒋松平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孟先生,殿下不是让你来问话吗?我多说几句,你才好回了殿下。”
孟湛垂在身侧的手猛地紧握起来,他微微眯着眼,冷声道:“既如此,那蒋长史便同我说说,你为何会同翰墨书局的伙计有来往?”
蒋松平没料到他真的会问出这话,愣了一瞬,继而笑了起来,“孟扬浊啊,难怪你能得殿下这般看重,比我可强太多了。可一臣不事二主,你可知晓?”
说着,他又捂着嘴咳嗽起来,指缝间有鲜血流出来。
“不过此事,你无需问我,你心里头兴许比我还清楚罢。”
半响后,孟湛复又沉声问道:“蒋长史,你真的不肯再多说一句么?”
蒋松平笑了笑,道:
“一臣不事二主,殿下想知道的事,我无可奉告。至于别的事,殿下还欲知道,也不必再问我。至于孟先生……你是否已考虑周全?”
孟湛的脸色早已阴沉如水。
蒋松平复又咳嗽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显得极为艰难。不过片刻后,他终是再无力气咳嗽,忍不住吐出一大口血,喷溅而出,落在地上,已彻底转为暗色,瞧不出原来的颜色。
孟湛冷眼瞧着,半晌后,才将下人唤了进来。“蒋长史受廷杖之后,修养不适,吐血力竭而亡,厚葬了罢。”
……
没几日,沈昭便又收到了来信。
前些时日,她给苏十三写信,商议海船上岸一事。没想到对方竟真的狮子大开口,要从里边抽三成。给他银两就算是白得的好处,还想抽三成?胃口这般大,也不怕硌着牙。
沈昭自是不同意。
当即便回信过去,道至多一成,前提还是必须将这些货贩卖出去。可苏十三却像是料定她不得不松口一般,指定两成不放手。
沈昭的脸色极为难看,却不得不同意对方提的要求。苏十三所料不错,她确实拖不起。无奈之下,她只得同意对方所要求的两成,复又去长乐县交代薛柏一一番。
可仍是忍不住对侍书冷笑一番,“你家主子倒是本事大得很。”
直说得侍书冷汗连连,生怕沈昭一个不喜,还要来惩处她。上次的事,沈昭虽不予追究,却也没有轻易放过她。只道让她寻一个于沈昭有用的消息报备过来。
侍书当时便觉得头大,她虽是暗卫出身,可最擅长的还是杀人,而非搜集消息。更何况,于沈昭有用的消息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若是真想惩处她,只怕如何都入不了眼。
可主子吩咐了话,她也不得不做。
沈昭见侍书依旧面带微笑,却沉默不语。又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随我去趟长乐县。”
等她将出海之事一一交代薛柏一后,已是申正时分。
她领着侍书出了门,刚欲上车,目光却被不远处的人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云松纹绣鹤杭绸直裰,头戴平式幞头,相貌端正,神情不怒自威。他刚从马车里下来,原先在门口候着的随从便迎上来,满脸笑容地朝他行礼,领着他进去。
那是一间酒楼。
沈昭细眉微蹙,撩车帘的手放了下来。
如果她没瞧错,方才那人是沈家三老爷。如今正在福州右卫任指挥使。可为何行事要特意跑到长乐县来,是为避人耳目吗?他所会见之人是谁,还需避开他人?
侍书见她将视线放在那边,便又低声在她耳边解释了一句,“接待老爷的随从是罗浮教中人。”
沈昭猛地一惊。
此刻沈三老爷已然进门,早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她将目光收回来,又冷声问侍书,“你如何知晓对方的身份?”
侍书便又回道:“公子兴许不知,婢子曾同罗浮教打过交道,因而清楚他们的行事风格。您仔细回想,方才那随从是否作武者装扮,腰间还系着玄色绸带。”
沈昭闻言一愣,尽管她方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沈三老爷身上,可却并未忽视那随从,实在是他往身上系的绸带过于显眼。谁家的随从往身上系绸带?
可经侍书一说……沈三老爷为何会同罗浮教中人有来往?那罗浮教来头不小,亦非安分之辈,他一个朝廷武将怎敢与之来往?
沈昭复又看了一眼。
侍书见此,便轻声问道:“可需要婢子去打探一番?”
“不必。”沈昭摇摇头,“你方才也说,对方是罗浮教中人,沈三老爷又是难得一见的行武高手。你去了,未必能打探到多少消息,兴许还会被对方发现。”
沈昭这话并无差错,侍书只好低声应是。
沈昭便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们原先……同罗浮教中人来往多吗?”
侍书心里头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低眉顺眼地道:“曾经遇过几次,因而较为熟识。”
沈昭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本章结束